地黃二年的天氣委實奇怪,關東地區秋日隕霜殺菽已屬反常,入冬後月余不降雪更是叫人心頭泛起嘀咕來。
等著初雪終於姍姍來遲後,不過安靜了一日就卷起暴風雪來。
起初雪雖下的不小,但誰也沒當回事。
直到院中的雪沒用上一個時辰就落了足有一尺厚,密集厚大的雪花從九天之上呼嘯而下,大有把天地間湮沒的架勢。
天地間一片混沌,呼嘯的狂風毫不費力地把庭院中的樹木攔腰斬斷,枯樹轟然倒下砸起雪浪滾滾。
雪是午後下起的,彼時李昭寧剛送走了來退婚的劉旻,身心俱疲。
不過歪在榻上睡了一覺,再醒來就見得雪勢驚人,她心下又是駭然又是焦急。
真定王外出數日,送信回來說今日返家。
這麽大的風雪中,車馬寸步難行。
若是真定王還未出發倒好,這要是在半道上遇上了暴風雪可如何是好?
李昭寧心急火燎,卻偏生沒有半點辦法。
這樣的天氣,誰能出去打探呢?
只怕還沒走出真定城,就被風雪拍打的四顧惶然了。
她只能等著,望穿秋水地等著,時不時地便踱步到窗邊看看雪勢有沒有變小的趨勢。
朱碧見她這般坐立不安,便勸慰道:“風雪但凡小了些,婢子立時就打發人去打探。”
李昭寧點點頭,究竟還是心浮氣躁。
尤其是想起今天劉旻來竟然是給郭聖通退婚,她的心氣就更不順了。
可又能怎麽辦呢?
被人攥住了理,說一千道一萬也是低了底氣。
就只看夫君回來會如何處置了。
問雪的事固然是她不對在先,可劉旻怎麽就不能理解她是為了什麽呢?
她自己也姓劉,她莫不是忘了?
無論如何,這婚是不能退的。
不說一時半會難得尋找和郭聖通差不多人品家世的貴女,更難的是得兒傾慕滿意。
那孩子聽說他姑母來了,今日往這來了好幾趟,李昭寧都推說身子不爽利沒有見他。
若是讓他知道他姑母是來退婚的,還不知道他會如何難過呢?
她膝下只有這麽一個孩子,怎麽忍心叫他有一星半點的不如意?
李昭寧長歎了口氣,目光凝滯在蒙上設落翅香的菱花窗上。
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雪勢仍是未小,下的人心驚肉跳。
這要是始終不停,可如何是好?
莫不成真如市井間流言所說,這是王皇后在不平?
也是。
王皇后正經的元後嫡妻,膝下有四子一女,品行賢淑大方,沒有一樣是能挑出錯的。
誰知當今陛下竟連孝期都沒過,就大張旗鼓地要選新後。
如此行事,怎能不叫人心寒呢?
城闕夜千重,殘月下章台。
蓮花清漏滴,樺燭影微紅玉軟。
地龍中的熱氣從青玉地板上滲透出來,室內溫暖如春。
李昭寧枯坐了大半宿,不覺間也生了困意,只是不肯不睡,倚在案上微閉著眼假寐。
忽地,有人大踏步地衝進來,虎虎生風間帶進一股凜冽寒氣。
輕煙般垂落在地的帳幔被卷動,光影中蕩開一地漣漪。
李昭寧驀然驚醒,抬頭望去竟是真定王劉揚回來了。
他身披玄甲,著絳色戎服,腰掛環首鐵刀,英武逼人。
李昭寧大喜,忙迎上前去,“這麽大的雪,大王是如何回來的?我正擔心的睡也睡不著,就怕大王冒雪回來。”
這般大的風雪中,委實寸步難行,屬下們都勸他等雪小些再計較。
但劉楊既傳信回去說今日回去,怕妻兒擔心,仍是執意要走。
好在赤練馬勇猛神俊,硬生生叫它闖出了一條路來。
其間艱辛,自非常人可以想象。
劉楊笑笑,並未就此多言,隻道餓了。
李昭寧忙吩咐下去,又親自服侍著劉揚脫去了渾身甲胄。
等著劉楊盥洗完畢換了身家常衣裳,熱騰騰的飯食也上來了。
李昭寧陪著劉楊用飯,想著劉旻要退婚的事幾次想要開口。
但見劉揚已是疲累不已,李昭寧心想也不急於一時便按捺住心緒隻字未提。
劉揚何等人,早看出李昭寧有話和他說,但見她最終沒開口,隻當不是什麽急事,當下便也沒問。
等著一夜酣眠,次日起身更衣時,大雪已經不知何時停住了,明亮的陽光混著雪光漫映在窗上。
劉揚想起昨夜李昭寧的欲語還休,“孤看昨夜王后似是有話要說?”
李昭寧神色沉肅起來,揮退了左右方才壓低了聲音道:“昨日上午,小姑來為桐兒退婚。”
退婚?
劉揚眉頭皺起來,小妹好端端地要退什麽婚?
李昭寧歎了口氣,把問雪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我知道留下這孩子實屬不該,小姑惱火也是理所應當的。
只是,我們真定劉氏這脈實在艱難了些。
到得兒時已是單傳,我怕損了陰德實在下不了手。
便想著把那孩子留下也好,最起碼後繼……”
她還沒來及說完,就聽“砰”地一聲。
原來是劉得一腳踹翻了榻前屏風,語含薄怒地道:“夠了!”
自成婚以來,劉楊從未和李昭寧紅過一次臉,如今這般足以叫李昭寧驚愕半天。
她有些摸不準劉揚是在生她的氣還是在生小姑的氣。
因為,劉揚比她更盼望著子嗣。
他不止一次地和她說,等劉得成婚後有了子女,他希望能由他們親自教養一個。
他期盼子嗣的心比她還重。
可,小姑是他嫡親的妹妹, 他看重血脈親情,從未和這個妹妹生過一次氣。
現下這事確實又是小姑受了委屈,他沒道理和小姑生氣。
那是,生得兒的氣了?
可得兒還是個孩子,一時不妨犯了錯,生氣又有什麽用呢?
李昭寧正準備開口規勸,卻聽劉楊語氣冰冷地問道:“那孩子在哪?”
啊?
李昭寧一時不知說是不說,就見劉楊斜睨向他,眼神冰冷銳利,似一把尖刀筆直地扎進她的心窩間。
她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來,只是她還有些不敢置信。
她不信,她不信他會這般心狠手辣!
他比任何人都盼望著子嗣!
那盼望,絕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