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紋紫檀條案上,彩繪陶博山爐中輕煙嫋嫋。
繁複精致的帷幔被束起,掛在錯金嵌綠松石龍形銅帶鉤上。
明亮清寒的陽光照破菱花格窗,漫下一地被分割的規規矩矩的光影。
劉秀淡然平靜的話音落下後,殿中竟短暫的靜默了片刻。
劉植出身右北平郡昌城的豪強大族,王昌稱帝後河北大亂,他和弟弟劉喜、堂兄劉歆趁機佔領了昌城。
但等著被王昌懸重賞而從薊縣南逃至昌城時,劉植立時開門來迎。
所圖的什麽?
圖的自然是將來的從龍之功。
劉秀雖受更始帝之命行大司馬事至河北,可他被王昌追殺的逃亡月余的時候更始帝在哪?
很顯然,這對君臣間出了問題。
興許是昆陽一戰劉秀名聲大噪後,更始帝擔心劉秀功高震主,將來壓不住他。
也有可能還有什麽別的齷齪,但無論怎麽樣,這都是昌城劉氏的機會。
他們看好劉秀,他們相信“劉秀當為天子”的預言會應驗在劉秀身上。
開城相迎後,劉秀雖明面上還打著更始帝的旗號行事,但劉植心下隱隱能感覺到,劉秀欲反!
若不是如此,他辛辛苦苦來說降劉楊所欲為何?
就為了那個登基稱帝之時,懦弱羞愧結巴的話都說不利索的更始帝劉玄?
就為了那個寵幸趙夫人而把朝政都托付給國丈處理的更始帝劉玄?
就為了那個肆無忌憚大封諸臣以為天下已經歸心的更始帝劉玄?
當真可笑,劉玄何等何能能折服天下英雄?
倒是劉秀明德惟馨,智勇雙全,委實能叫眾人服氣。
他若和劉玄決裂自立為帝,劉植第一個稱臣。
可心下有數歸有數,劉植哪能想到劉秀會在這個時候把話挑明?
劉揚心中的錯愕驚訝比之劉植隻多不少,不過想到蔡少公的預言,他眸中流淌出笑意,“既如此,寡人願鼎力助之。”
劉秀唇邊綻開清淺的笑來,解下腰間蟠虺紋玉玨遞給劉揚。
“這是家母留給我的遺物,這麽多年來我始終珍而重之地帶在身邊。”
對劉揚來說這般形勢中,和劉秀結盟是最好的選擇。
唯一所憂慮的不過是事成後如何踐行諾言,而如今劉秀親口承認他已有逐鹿中原之心,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倘若幸運,真定劉氏還能謀個從龍之功。
倘若不幸,也解了眼下危局。
何樂而不為之呢?
懸在心口多日的重石放下,劉楊也有了說笑的心思,他接過玉玨,挑眉笑道:“信物?”
劉秀搖頭,平靜地道:“聘禮。”
“哦?”劉揚倒真有些不明白了,他和劉秀結盟後聯姻自然是必須的。
可劉秀拿出其母遺物來,怎好似誠意十足地來求親呢?
劉楊看向劉揚,目光瀲灩,神情溫柔。
“看來您還不知道?
我於常安求學時,曾身患重病,幸得郭女公子施以援手才得以求得一線生機。”
他望著目露訝異的劉揚,一字一頓語氣真誠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對郭女公子心慕許久,還請真定王玉成。”
劉揚還真沒聽小妹和外甥們說起這回事來,但想必是果有此事。
如此也好,也好!
劉秀既在之前便對桐兒有了了情意,桐兒嫁過去他也安心許多了,好歹能在小妹跟前張口嘴了。
劉揚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柔和地道:“寡人會把這玉玨親手交給寡人小妹的。”
這是同意了!
跪坐在下首的劉植都禁不住有些喜形於色,他此來真定不就是為了說服真定王結盟嗎?
如今能得以順利結盟自然再好不過,而且原來主公還對那郭家女公子愛慕許久,真是再好不過了。
劉秀微微一笑,眸中星光璀璨。
“如果方便,我還想盡快見郭女公子一面。”
劉揚微微沉吟了一下,便點頭答應了。
既然已經許婚,劉秀想見見桐兒也不是不可以,也可以看看桐兒對他的態度如何。
…………
劉秀翌日上午便在春影堂見到了郭聖通。
劉揚母后愛花如命,只是可惜花開落總有定數。
劉揚父王便特意為她建了春影堂希冀留住明媚春日,現下雖是隆冬,但春影堂內因覆以屋廡,晝夜然蘊溫氣乃生,有那對光照需求不強的花卉如茶花、玉簪、龜背竹、秋海棠、蟹爪蘭等等仍是開的不知今夕是何年。
劉秀長身直立於廊下,依次慢慢賞來。
忽聽得身後響起一陣輕快的腳步聲,他心有所感驀然回頭,果見得是郭聖通。
他的心,在這一刹那,也開花了。
只是自長兄慘死後,幾乎是一夜間學會隱藏情緒的他,已經本能地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當下只是微微點頭當做了打招呼。
郭聖通見他這般淡然模樣,心下不知為何竟有些慍怒起來。
經年不見,劉秀怎麽真變的和夢中一樣了?
滿臉的“對啊,我就是天命所指”,真是看了都叫人氣悶。
一早大舅遣人來叫她去王宮時,她還抱著希望,期待著大舅是要告訴她經過反覆思量決定不和劉秀結盟了。
誰知道,竟然是死心塌地地要和劉秀結盟。
說什麽,好歹更始帝劉玄也是高祖血脈,在大義上就站得住腳。
又說什麽,論行軍打仗劉秀遠勝於王昌。
道理她自然都懂,若是她身處大舅的位置也會和劉秀結盟。
只是——
劉植是怎麽說服了大舅的?
她對此很好奇。
大舅便把昨日劉秀的話說了,郭聖通還來不及為劉秀來了而震驚就氣結起來,“那若是他將來真能一統天下,怎麽能允許大舅您割據河北之地為王?”
大舅笑道:“未來事誰能知呢?
大舅看那劉秀不是池中之魚,興許他真是那應命之人呢。
若他真能坐天下,那你便是皇后,真定劉氏自有百年富貴安寧,要不要河北之地也無妨了。”
郭聖通惱怒之下,有句話想也沒想地就衝出口來:“皇后又如何?皇后也是可以廢的啊!”
這話一出口,她立時覺得有什麽遺忘了許久的事情一閃而過。
難道她前世便是為後後又被廢?
如此這般,肯定會牽連到母親和弟弟甚至大舅。
可,為什麽又有人喚她太后呢?
郭聖通眉頭緊蹙,陷入迷茫之中。
為什麽就不能把前世所有的事一股腦痛痛快快地告訴她?
為什麽要這麽折磨她?
郭聖通出神怔仲之時,大舅卻是無奈一笑,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笑道:“你這孩子,想的倒真多。
大舅看那劉秀不是刻薄寡恩之輩,將來他若真能成事,怎麽會對不起一路相隨的你呢?”
郭聖通搖頭,她也說不清她的不安害怕是因為什麽。
可她的預感如此強烈,她如果嫁給劉秀未來一定會後悔!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