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漸漸的了解,別人眼中的王子兮,那個冷漠的,不食人間煙火的王子,那個傳說中如何聽話如何乖巧如何讓所有家長嫉妒老師專寵的好學生,隻是一個溫文的幻象。
傳說,傳說都是你妹騙人的。
他放學竟然也不會每次都馬上回家,偷偷跑去打球,或者瞎逛。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當頭一個天火落雷,渾身一陣,又黑又焦又脆。而他王子兮頂了一張一諾千金的臉,天經地義的搬出留校幫老師工作的理由,全然不會惹來父母的絲毫懷疑。
現下還多了一個號稱好學生的人證--我。他的一套瞎話,編起來更加天衣無縫,毫無破綻。
這整件事裡面唯一的受害者,不知怎麽的就成了無辜的我。無緣無故成了一個協同作案的共犯,還苦哈哈的得在他坑蒙拐騙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的幫腔。更有甚者,得等在教室,讓他把球打完了,我才能回家。不然被他家長撞見了,他那個“跟程博雅一起幫老師工作”的謊言就會弄穿。
也虧得我骨子裡混世魔王的長大成人,做起壞事來得心應手。所以做起幫凶來,還算得上完美。
我這個完美幫凶,還有另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身份,王子兮的鄰居。
住了那麽久的老房子,根本不知道我臥室的窗子,對面的陽台,這個相隔一條小路,感覺使使勁兒都能跳過去的那頭,安放著王子兮的書桌。害我某天放學回家的路上,見他一直尾隨於我,還很是緊張了一會兒,以為他要對我幹什麽見不得人的犯法勾當,結果,發現自己想多了,他臨走給鬼鬼祟祟的我扔過來一個白眼,我琢磨著他的意思,也是那句:你真是想多了。
發現了這層關系,我開始注意到王子兮的好成績,原來得益於他如此勤奮。他書桌的燈,明晃晃的總是閃亮到深夜。我一邊兒看著TVB深夜劇場的美少女戰士,一邊暗暗詛咒這種死讀書的書呆子,同時很滿意於自己不用太努力就能跟這麽努力的王子兮達到幾乎平起平坐的位子。我怎麽那麽聰明!
想到自己的聰明,王子兮的笨,再面對他的時候我就多了幾分拽了吧唧的耀武揚威,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高深莫測看著他,腦海中一邊重放昨夜他埋頭苦讀的慘烈場景,嘴巴咧成一個“嘿嘿嘿”的形狀,居高臨下的摸摸他的頭說,“孩子啊,勤能補拙,笨鳥先飛啊孩子!”
“你又抽了什麽風?”王子兮最恨人家碰他一頭飄柔秀發,打開我的手。
“你才抽風呢!我是在誇你,在誇你聽不出來?”
王子兮給了我一個“狗屁吧你”的眼神,出口卻是很淡定“你這個神經樣子兩三天了,說吧,怎麽了?”
“真沒怎麽啊!你才神經呢!我問你啊,你每天學習到那麽晚,第二天不困嗎?怎麽也不見你上課打瞌睡?”
“我十點就睡了啊,當然不困啊!”說完又用他專業的看白癡眼睛看著我。
“你哪有十點就睡啊!你台燈還開著呢!”
“哦!”王子兮彎了一雙眼,恍然的來了一句“難怪啊!”
我懶得理他,被人發現自己笨的秘密還給我強詞奪理惡人先告狀。
“我在家從來不看課本啊,白天在學校就夠了。晚上開著燈,是讓鄰居都以為我學習到很晚,才好讓其他笨同學心理平衡一點,不那麽難受嘛!”哼哼的笑著,就走了,“你說是吧,我的鄰居笨同學!”
我:“……”有時候覺得他長那麽大卻沒被打死,
真是挺不容易的。 他看各種各樣的書,除了在學校看的課本,還包括老師不讓看的閑書,和家長不允許的禁書。他工工整整把那些小說都包上和課本一樣的封皮,用漂亮的毛筆字寫著“語文習題100”“數學必考模擬卷”等等很有創意的名字。可偶爾還是會被家長發現,沒收了去。
現在和家庭管制很松的我成為朋友,他如獲至寶。就像長期吸毒的毒販子,有朝一日誤闖一片無邊際罌粟花海,那感覺,比黃鼠狼見了雞還要親上三分。這下連包假書皮都省了,直接往我這裡扔。
我的書包從此,充滿各種神鬼奇談,長篇大論,不屬於我的,種種。
王子兮看起來與世無爭的樣子,好像得來的一切都是偶然,不小心,老天爺給的,是命呀。我卻慢慢知道了,他淡泊名利的表象下面,是一個爭強好勝到極致的心。他可以為了美術課一個無關痛癢的課外作業,花通宵的時間倒模,雕刻,上色。做得不好,砸了重來。整個周末都不出門,專心做這個無聊的事情。
課堂上老師驚歎的表揚,同學們竊竊私語大聲充斥耳邊。
“他真是天才啊,什麽都會呢!”
“你看他雕的竟然是一條金龍戲珠耶!”
此刻,他就露出一抹雲淡風輕的笑,好像這一切都隻不過是他一時興起之作。老師說,“這個作品你準備了多久啊?”
王子兮聳聳肩,“就幾個小時而已。”
然後拽到二五八萬的看著目瞪口呆的我,扔過來一個“小爺牛吧!”的眼神。
我真是,很想當場戳穿他的真面目。
他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天下第一完人。自信無人能敵。無論從任何角度出發都找不到自己一點缺點。對自己外表,到內在,哪兒哪兒都是下凡的神仙一般。而他從不在我面前遮掩自己的自戀。
這點,我佩服的五體投地。
他從小苦練鋼琴,小提琴。原來竟不是因為父母的強迫安排,當然更不可能為了追求什麽音樂夢想。所有的理由,簡單的隻是為了讓他的完美更添幾分。
“可是,當時你學琴的時候,才多大呀?”我無法相信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會為了什麽自戀,更完美之類的屁理由,浪費自己玩樂的好時光。
“高瞻遠矚這種詞,你是不會懂的!”
聽到他如此自大的發言,我無語淚千行。
然後他得意的大笑,繼續在鋼琴上彈奏我無法駕馭的旋律。我氣的恨不能立刻把琴蓋J下來把他砸個稀巴爛。但他的指關節修長,雙手在鋼琴上飛舞,晃得我眼花,心也亂。
我隻得頹然坐在他身邊,繼續坐著,看著,呆呆的虛度我本來說好了,要追求愛情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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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放寒假的升旗儀式上,王子兮暈倒了,這成了當天街頭巷尾奔走相告的一個大消息,大八卦。
人人都說,這麽完美無一點缺憾的王子,竟然身體不好嗎?竟然如此瘦弱嗎?一定是,繁重的課業壓垮了他的身體!必然是,暴曬的日頭吸幹了他的水分。
王子兮倒地的一刻,我作為班長之一很不幸正好站在他旁邊。明明聽到前一秒他還生龍活虎的撇著嘴跟我抱怨,“那麽熱的天,廢話起沒完,煩不煩啊!”下一秒,怎麽就兩眼一閉倒下了呢。
也怪我小家子氣見得市面太少,見他昏倒竟亂了方寸大聲呼救。老師把他扶走的時候,我驚魂稍定,才慢慢回想起來,這個人他剛剛明明避開了石頭,是斜著身子靠在我身上的。怎麽會有人失去知覺還抿著唇,冷著臉,擺出他最帥氣的表情?
回到教室的時候他果然生蝦活魚一樣亂蹦Q。
我氣的半死把他拉到一邊“你假裝的吧!”
他撇撇嘴,“當然啦!誰要聽校長嘮叨。”
我把差點說出來的一句“剛才嚇死我了”癟進我翻起的大大白眼中。
嚇死我了!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老師受到好學生暈過去的驚嚇後,各種演講略有縮短跡象,樂得我們早早聽完講古回教室待著。
而王子兮的頭銜裡,就又多了一個“弱不禁風”。
我揶揄他,“你號稱王子,這樣難道不怕在你的完美印記上有個瑕疵?”
他大氣的說:“這你就不懂了,我連暈倒都有如此風姿,才更完美。”
我又一次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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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所有的怪癖裡面,我最最不能理解的,是他娘娘腔的對自己的頭髮有一股獨到的愛。誰碰了他柔順要去拍海飛絲廣告的秀發,他就恨不能殺了人家全家連帶挖了祖墳。
當時要是看過《斷背山》,我絕對會把他往男主身上聯想的。
新生體檢,有一項聽起來很高科技的微量元素檢測。大家夥兒聽了都很躍躍欲試,可是怎麽檢測呢?老師很歡快的說“剪掉一縷頭髮交上來哦。”
我立馬看向王子兮,果不其然是一個面如死灰的臉。我捂著嘴嘿嘿笑個不停,都忘了自己也是要剪頭髮的一份子。
他死活不讓體檢人員剪他的頭髮,又不知耍了什麽手段,竟然讓MissKing同意他自己剪好了交上去。也虧得我多事,巴巴兒的跑去想看笑話,看他頭髮沒了怎麽辦。然後人家就趁我一個不注意,抓著我的辮子剪了一撮頭髮去。
結果笑話沒看成,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哇哇大哭。
“你以為,就,就,你以為,就你在乎頭髮啊!”我抓著被剪短的一縷頭髮,哭的肝腸寸斷。什麽獨一無二的朋友,什麽全世界隻有我進駐的世界,我才不稀罕了,我要回我的頭髮,我要我的頭髮!
“對不起嘛!”手足無措的王子顯然從沒見過這種陣仗,人生頭一遭露出驚恐表情。
我看著,很開心。那是我第一次聽見他說對不起。不知怎麽就忘了頭髮的傷痛,停止了哭泣。
然後他很沒有愛心的用一個月的雪糕把我輕易打發了。我也很大度的沒跟他計較太多,從此把頭髮這個事情當作一個把柄抓在手裡,想起來就提,有機會就用。
“喂王子兮,今天幫我值日吧。”
“不要。”
“你忘了我頭髮的事兒了?”
“好吧!”
這樣沒臉沒皮的對話,三年來進行了好多次。
後來的體檢報告,奇跡般的我們的結果竟然不同。我們倆有些驚呆的對看一眼,從此不大相信體檢的這個指標,覺得這個所謂檢測,實在很水。
他對女生避之尤顯不及,卻用收到的情書來證明自己真的太完美。真是氣的我翻白眼翻到黑眼球都跑偏。
當然,冷漠如他是不可能親手收別人情書的。於是苦命的我常常在角落裡被揪住,在一再保證我跟他隻是朋友以後,手上就會多出一封情書代為轉交。
情書交到他手裡的時候,我常常會期待言情小說常有的鏡頭:男主角悲痛的撕掉情書,一把摟緊女主角,深情的說,你怎麽還不明白,我喜歡的從來隻有你一個!
雖然我那個時候,顯然是沒覺著自己是喜歡他的。但,有一個王子兮這樣的人喜歡自己,多威風多拽啊!
但這樣戲劇化的場面從未出現,他總是得瑟的說程博雅你看我魅力會不會太大了,迷戀我的人不要太多哦!然後瀟灑的拆開觀賞,嘖嘖評判對方文筆和愛情的濃烈程度,把情書跟其他戰利品放到一起,恨不能設一個展櫃。
我其實不願意做這樣的工作,因為心情總是不清不楚的酸澀。我以為,那是嫉妒的感覺,嫉妒他一個表裡不一的假王子竟然收的情書比我多那麽多。
這個定義很好,嫉妒嘛,從來就是讓人難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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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兮收情書收到手軟,從沒被老師發現過。在我為數不多的情書中,卻有一封差點毀了我的大好前程。
那是一個語文課前聽寫,MissKing經過我身邊時,我正巧打開筆盒。
裡面赫然一張折得不太仔細的紙條。我的第六感告訴我大事不好,頭皮一陣發麻,MissKing已然把紙條握在了手裡。速度之快令人怎舌。
“老師,這不是我的,真不是我的!”我的娘唉,到底是哪個缺德的想陷害我作弊。
MissKing咻的一個眼神殺將過來,眼看我就要從她的名單寶座裡,跌落谷底,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緩緩打開紙條,密密麻麻的小字,我根本看不清寫的什麽。
然後我看見Missking露出一個難懂的微笑。是的,是微笑。
她快步走上講台,揮舞起手中的紙條,說“這個是誰寫的?”
我楞了,這到底怎麽回事?
於是MissKing做了一件我至今無法釋懷的事情,她把那封信念了出來,逐字逐句,語帶鏗鏘。
我理解她本意是護著我的。在MissKing心中我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寶貝疙瘩程博雅,怎麽敢有人覬覦?這敢於覬覦的人,甚至竟然寫了一封語病百出的酸信,更是讓身為語文老師的MissKing氣不打一處來。
“我喜歡你汙黑的秀發”是了,用的是形容狠髒的那個汙黑。
“我喜歡你愛笑的嘴唇”我的嘴唇現在很想哭。
“我喜歡你明亮的大眼睛”可不可以不要再用排比句了啊這位同學。
每讀一句,MissKing就輕蔑的笑一次,似乎想用這種笑,宣誓她的寶貝程博雅,是不可能看上做這樣大逆不道事情的壞孩子的。
而她輕蔑的笑,砸上少女脆弱的心。讓全班的同學聽到這樣低級的描述,強說愛的幼稚。
我想,就算有一天,我快要忘記當初的種種場景,也還會記得那種被背叛的難過,被羞愧的痛楚。
我聽到平時看我不順眼的同學,竊竊的笑著,說這個人瞎了嗎她哪裡好看了。也有人暗暗猜測是誰是誰。許多雙眼睛注視著,我從沒有像這一刻,那麽不願意呆在鎂光燈的光環下。
我誰也不敢看,誰也不敢想,一心只希望這一切盡快的結束。明明這是一個別人的書信,為什麽卻要我來承受被羞辱的後果?
這封信似乎念了一個世紀,我腦中至今還飄蕩著那句結束語“我會永遠愛你”。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說愛。加上永遠這樣的期限,本應是一個浪漫的場景,一個浪漫的故事,開始,沒有結束。
可怎麽會落到如今的下場?
下課的時候,我沒有跑著跳著去玩去鬧,心情實在糟糕透頂。我埋頭趴在座位上。好朋友圍過來或安慰或開玩笑,連婷婷也不理解我為什麽有這樣大的反應。
“不就是一封情書而已,又不是你寫的,有什麽好難過的?”
我沒有回她的話,隻是揮揮手請她走開。我有些討厭此刻圍在我身邊的朋友,為什麽那麽多的人,沒人看穿我大大咧咧的表面,埋藏在深處,有顆比誰都纖細的心。
我難過,是因為我不願意自己的隱私,被當著全班的面層層剝落。我難過,是老師的不包容,朋友的不理解。我難過,是因為討厭這個自以為愛我的人,佔用了我珍貴的第一次“被愛”權利。而我,竟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本以為,會跟第一個說愛我的人,共度一生的。
我聽見人們走開的聲音,一步一步,叩,叩。這樣也好,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叩,叩。
“我覺得寫的挺好的,比我那些有文采多了!”我抬頭,是王子兮的笑臉。
“走開。”我扯了扯嘴角,不太成功的樣子。
“唉”他收了笑容,皺著眉頭看著我,我好像能看到他眼睛深處閃爍著什麽。
我腦子嗡嗡的,看見他嘴巴一張一合的,我知道,他是在說,“你從來就隻是,看起來堅強而已。”
我望著他一動不能動。原來,我們心靈相通的用處,在這裡啊!我不說,他也懂得我的委屈,他不說,我也懂他想說的。
宇宙裡總有這麽兩個人,彼此看著,你懂他,他懂你。
他是眾人的王子,此刻卻用很蹩腳的醜姿勢蹲在我旁邊,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他那麽醜的姿勢,土土的,像個民工。
他的雙手搭在桌上,長長的手指彎成一個勾,敲擊鋼琴鍵盤的手指,此刻輕輕敲著我的木頭桌面。
嗒,嗒,嗒,嗒。
他皺著眉,看著我。我沒搞懂,是我的淚光中閃了他的光,還是他的眼神裡有我的淚光。
我完全忘記當時說過什麽,也許,就隻是什麽也沒說的對望著。
那一年,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們12歲。
從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識到,程博雅,這個號稱要喜歡陽光大男孩的人,喜歡上了王子兮,冷漠憂鬱的王子兮。
原來他們說的對,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你真的就知道自己喜歡上了。
因為我喜歡的這個人,他是世界上那另一個我。
他了解我,一如,鏡子裡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