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你和洛倫·都靈並沒有執行我給下達的命令。”
停泊落地的號角堡浮空城頂,帝國第十四世代皇帝,康諾德一世站在邊緣的護牆邊,眺望著下面接連成片的篝火營地:
“我記得我給出的命令十分明確——堅持一個月,在帝國軍隊抵達之前,不準撤離…現在才二十天。”
“是二十一天!”沒好氣的布蘭登搶斷道,冷哼一聲指了指頭頂的月亮:
“看清楚我的皇帝陛下,還是說坐上那個位子讓你連眼神兒都變得不太好了?”
“二十一天……”
表情冷漠的康諾德一字一句的念出來,不帶一絲情緒的雙瞳注視著布蘭登:“聽你的口吻,似乎還很驕傲?”
“驕傲,不不不…我一點兒都不——恰恰相反,我現在可都已經羞愧難當了。”面對皇兄的指責,搖搖頭的布蘭登直接笑出了聲:
“知道我在埃博登的城牆上看到了什麽嘛?親愛的皇兄…你絕對想象不到的,我看到了一支原本弱不禁風的軍隊,和精銳的精靈武士幾乎戰平;”
“我看到原本一碰就倒——真的,真的是一碰就倒,我來過一次埃博登,這裡的防禦和紙糊的沒區別——但就是這麽紙糊一樣的防線,卻硬生生把自己變成了爛泥潭,也拖住了精靈的步伐;”
“二十一天,我最好的朋友帶著兩萬人不到的援軍和兩萬弱不禁風的軍隊,頂著精靈艦隊狂風暴雨的轟炸,守住了城市,保住了城內數萬平民的性命…他都自己上了,也沒有用這些只能浪費糧食的人命填!”
“作為朋友,趕在最後一天才到…我羞愧難當。”
“都說責任與能力和權利匹配,像這種救世主似的活兒在以前…不都應該是德薩利昂家族的義務嗎?”
“什麽時候,帝國也要讓別人去拯救了?拯救一座瀕臨滅亡城市的英雄,為什麽還要受人冷眼,被指責為什麽不做的更好些?”
話音落下,連布蘭登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牙關緊咬,盯著康諾德的雙眼裡帶著十分強烈的不滿。
“你在指責我?”
康諾德的目光依舊平靜,話語中卻帶著冰冷的寒意:“指責我來晚了…讓你的朋友,拜恩公爵孤身一人在一座根本不可能守住的城市裡堅持了二十…一天?”
“盡管,這是他早就答應好的?”
“沒——作為東薩克蘭親王,我沒有資格指責我的皇帝,我的兄長…那未免也太不體面了。”布蘭登冷笑一聲:
“我只是‘乞求’陛下,不要再讓人流完了血,還得再默默流淚——因為據我所知,您特別善於做這種事情。”
面對親弟弟和繼承人的“惡言相向”,康諾德的臉上甚至找不出半點反應。
或者說,他早就懶得去理會了。
“如果這就是想你說的…擔心我會因為之前的承諾,給拜恩公爵定罪,那麽大可不必擔心,因為我不會那麽做。”康諾德沉聲道:
“我會允許他帶著自己的軍隊和騎士返回拜恩休整,等到需要的時候再傳喚。”
布蘭登抱著肩膀,還是不依不饒:“是不會…還是不能?”
“這沒區別;況且你應該也不會在意究竟是哪一種,不是嗎?”
康諾德冷冷道。
布蘭登聳聳肩膀,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
他當然不在乎,但就是下意識想給自己“敬愛的皇兄”添堵。
趁著二人交談的空隙,康諾德朝身後遞了個眼色,一旁的皇家侍衛立即上前,從皇帝手中接過一封信箋,又將耳朵靠在皇帝身側片刻,才一臉凝重的轉身離開。
若有所思的布蘭登抱著胳膊,有意無意的看著那名皇家侍衛縱馬狂奔,消失在夜色中。
“看起來,您的大軍馬上就要到。”輕哼一聲,布蘭登懶洋洋的開口道:“既然如此,那這裡應該也就沒有我和洛倫什麽事情了。”
“請您放心,陛下,我們這幫閑人馬上就滾蛋,絕不給您添一丁點兒的麻煩;更不會在您建功立業的時候礙眼,免得煞風景。”
話音剛落,康諾德突然回首,看向自己的弟弟。
布蘭登被他盯得渾身一顫,但還是不肯低頭的盯回去。
“我答應會讓洛倫·都靈帶著他的人,返回拜恩。”
兩雙赤紅瞳孔平靜的對視著,康諾德平靜的話語中帶著某種力量:“但我可沒有說…你可以離開,布蘭登。”
“什、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答案還不夠明顯嗎?”康諾德眯著眼睛,語氣逐漸加重:
“你以為,為什麽我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皇子殿下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之前波伊的驃騎兵們來報,的確是突然發現了一支軍隊的前哨輕騎兵;換句話說,康諾德…自己的皇兄並不是為了跟騎兵在一起,而是特地輕裝前進的。
為什麽…為什麽他會突然出現——雖然這樣的確能讓那平民和士兵們感受到激勵,但康諾德皇兄可不是那種喜歡“拉攏人心”的類型,他真正信任的只有他的軍團。
那麽軍團在哪兒呢?
布蘭登瞪大了眼睛,隱隱有種不太好的聯想。
“喂,難不成……”
“帝國二十萬軍團,至今沒有集結完畢——即便是已經完成集結的部分,也根本無法立刻開拔,奔赴埃博登戰場。”康諾德的語氣平淡如水,卻能讓人感覺到他話語中的怒意:
“在我身後的,只有從斷界山要塞撤換下來的三支軍團,總計五萬人。”
“這…就是與你和洛倫·都靈,當然還有禦劍騎士團所有大公們,達成協議的代價。”
看著皇帝那古井無波的臉色,布蘭登的表情也略微一沉。
他參與過禦前內閣的會議,當然知道康諾德說的是什麽意思。
簡單來說,帝國…哪怕是中樞,也不是絕對皇帝一個人說的算;即便明面上是這樣,如果下面的貴族和臣子們對某一項政令感到不滿,他們也有的是辦法不執行或者拖延執行。
畢竟不論皇帝發布什麽樣的命令,執行者永遠都是他們。
這一次的埃博登之戰,就是最佳的例子——康諾德用最短的時間調集了足夠的人手,建立了穩固而充實的補給線,甚至直接調動皇家侍衛,將征召令發到皇家領地和東薩克蘭的每一個村鎮、堡壘和軍營,繞過內閣和議會征召軍團。
一系列的舉動,看起來暢行無阻,但實際上隱患已經埋下了:從向教會和貴族階層加稅充實補給線,到不和內閣與議會商量就直接下令,再到和布蘭登與拜恩公爵(這個他們最不能忍)談判妥協……
每一次,都在增加帝國貴族們的不滿情緒。
所以他們決定要“小小”的反抗一下,表達自己的不滿。
無論是議會還是內閣,他們無法阻止皇帝調遣軍團;但他們參與到每一個命令的進行程度,可以干涉士兵們的薪水、武裝和補給提供,可以決定士兵們是背著行李走著去集結,還是和馬車或者騾子一起行動。
於是一個來自東薩克蘭鄉下,接到皇帝的征召令正激動不已的年輕軍團士兵,就發現自己要先徒步走到十公裡外的城鎮領“安家費”,然後再去北面一個沒聽說過的城堡集結領裝備。
最後還要自己帶上十天口糧,和另外七十九倒霉蛋一起南下,橫跨寶石河前往軍營報告。
當然,船肯定是沒有的…所以他們有兩個選擇,要麽搶一艘,要麽遊過去。
但不管怎樣,他們還必須按時抵達;否則時限一過,那就是軍法從事。
這一系列事情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一個多月過去了,軍團還是沒有完成集結;而且因為這場全面動員導致帝國境內一片混亂,挨餓受凍,或者缺乏運輸裝備的士兵化身土匪強盜,四處打劫村鎮和路人。
而帝國貴族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皇帝無法領軍北上,放任埃博登滅亡。
理由也很簡單,因為埃博登還有埃博登的統帥拜恩公爵,都是布蘭登殿下的支持者。
布蘭登相信,如果皇帝決定先支援洛泰爾,這幫貴族絕對會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集結——因為洛泰爾公國是教會勢力的大本營,一旦完蛋了聖十字的權柄會遭到最嚴重的削弱。
康諾德當然可以強迫他們,用死刑和剝奪頭銜的方式來迫使貴族服從;但那樣的結果就是毀掉雙方最後的默契,讓自己的支持者徹底背離自己。
沒有一個皇帝,會親手毀滅自己統治的基礎,讓支持自己的勢力和階層被徹底破壞…那等於也將自己逼上絕路。
想通了這些的布蘭登抽動著喉嚨,抬起頭看向康諾德。
皇帝依舊平靜的與他對視著,一言不發。
“所以…不是故意的?”皇子殿下張張嘴,突然有些“誤會對方”的尷尬,眼神私下飄忽:“可、可你為什麽不解釋清楚……”
“有意義嗎?”
康諾德淡淡道:“向你訴苦,抱怨我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廢了多少的心血,經歷了多少挫折,換取你的理解這些…有意義嗎?”
“你說過,我們是德薩利昂,是帝國的統治者也是救世主——正因為這兩個身份,德薩利昂才得以站在世界頂端,換而言之……”
“正因為我們站在頂端,這一切才都是我們必須做的;博取同情,渴望理解這種軟弱的想法…不該出現在一個德薩利昂的身上。”
“更不應該,出現在一個皇帝的身上。”
面不改色的帝國至高皇帝,語氣平淡的簡直像在和弟弟嘮家常。
反倒是布蘭登表情,愈發的複雜了。
“……我明白了。”輕輕歎了口氣,有些猶豫的皇子殿下還是抬起頭:“雖然明白了,但我還是得帶著埃博登的平民和軍隊離開。”
“我答應過他們了,要帶著他們到安全的地方,讓他們能安全的生活下去…很抱歉,但我不能食言。”
“埃博登被毀,亞速爾精靈大舉入侵……”康諾德掃他一眼:“你倒是告訴我,帝國境內哪裡還有‘安全’的地方?”
“即便如此,我也必須得履行承諾——東薩克蘭還有拜恩,總能給他們找到安家落腳的城鎮和村子。”
布蘭登很“光棍”的聳聳肩:“另外…艾奧利特死了,我還得去一趟炬峰山和那裡的龍族說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當然,他們要是一怒之下把我給烤成焦炭,你也就再也不用為繼承人的事情頭疼了!”
“巨龍?”
回首的康諾德背起雙手,仰望著黯淡的星空,眼神中終於露出了一絲有些複雜的情緒。
“帝國十四世代…太過漫長的時間,以至於這些昔日帝國的守護者,也逐漸變成了懸在我們頭頂的劍——稍有不慎,可能就是遍地焦土。”
突然,背對著布蘭登的康諾德發出了一聲類似“冷笑”的聲音,讓布蘭登心裡“咯噔”一聲,渾身感覺毛毛的。
這可能是他第一次聽到皇兄的“笑聲”,結果卻比巨龍的低吼還讓他毛骨悚然!
“既然如此, 那你就去吧。必要的時候,我會讓斷界山要塞的德雷西斯接應你,給你提供一切方便的…東薩克蘭親王殿下。”康諾德輕聲道:
“畢竟,既然他們肯忠心耿耿的追隨你,那麽付出一些代價也是必須的。”
被看穿了心思的布蘭登嘴角一抽,強忍著保持住鎮定的模樣:“那、那奪回埃博登的戰鬥……”
“不會再有了,我已經傳令軍務大臣瑟維林·德薩利昂前來指揮軍隊,在艾勒芒大公尤利·維爾茨抵達後,與他一道封鎖埃博登通往外界的一切關卡道路,靜候軍團集結。”
“波伊的驃騎兵,則會和軍團騎兵一起掃蕩城市周邊,切斷敵人的一切補給來源。”
康諾德一邊離開,一邊沉聲道:“剩下的,就要看洛泰爾大公在深林堡的戰況,再決定軍團接下來的主攻方向是哪邊,一切隨機應變。”
話音落下時,他也已經走遠,扔下布蘭登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