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一晃間，六年緩緩而過。

　　艾依從一個稚嫩的女童，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卡瑞給帶回來的木葵鼠，也從原先的瑟瑟縮縮，到現在能輕易得和族人打成一片。而它也多了許多同伴，卷毛兔、蜜露豬、七蜂候鳥，和幾株幾經努力才培育成功的阿爾曼斯食肉花。

　　為了替艾依解乏，族裡剛成年的狼全都想盡了辦法給她帶新鮮的事物回來，可無法適應雪地天氣的動植物死得死、殘得殘，隻有幾隻皮毛豐厚的動物留到了最後，和那隻要有肉吃就能苟延殘喘的食肉花。

　　這些原本在狼族領域活得小心翼翼的動植物，在艾依的悉心呵護下，已經敢猖狂地捉弄小狼崽子了。

　　眼下，又有一隻剛出生兩個月的狼崽子，一瘸一拐哭著去地窖跟艾依告狀。

　　人未到，聲先到。小狼崽子一看見那在地窖忙碌來忙碌去的身影，就哭嚎一聲撲上去。

　　“艾依姐姐，那食肉花又故意把肉糜吐到地上，害我摔跤！”狼崽子眼見自己毛茸茸的身子就要滾進艾依香噴噴的懷裡，一隻大手強而有力地攔下了它。

　　順著那節骨分明的大手望去，一張笑得意味深長的屬於男人的臉映入眼底。

　　卡瑞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小夥子。作為雪狼族晚輩中最驍勇善戰的一名勇士，他褪去了以往弱不禁風的樣子，一張棱角分明的俊臉、配上那安全感十足的英武身段，常常成為其他母狼的追逐對象。可他卻一個也不愛，成天不是打獵、遊歷，就是躲在地窖裡，幫艾依打打下手。

　　如今的他，站直身來比艾依高出一個頭有余，所以他最喜歡仗著身高優勢把她攏在懷裡，感受那軟香身段帶給他的無比滿足。哪怕每次都會被教訓得很慘。

　　從來不長記性的卡瑞，眼見又一隻狼崽子對他家艾依心生不軌，極具佔有欲地把一旁的艾依抱進懷裡。順便手裡拽著的狼崽子遠遠丟到一邊。

　　“少來裝哭，你還太嫩了。”這些啼啼哭哭的手段他再熟悉不過，畢竟自己小時候也是這麽乾的。帶著來不及收起的輕蔑笑意，卡瑞望向懷裡的艾依，卻被對方冷冷的眼神駭得立刻松了手。

　　艾依精致小巧的五官，在六年間張開了不少。原本常帶水霧、喜歡瞪得大大的圓眸，此時長成了狹長的少女的眼;小巧的鼻還是如此，卻高挺了不少，像傲人的小山峰;一張總愛說些甜言蜜語的小嘴，此刻也變成泛著光澤的豐潤的唇。冷冷瞪著你的時候，幾乎令你遍體生寒;可望著你笑的時候，一雙眼彎成了月牙兒，嘴角的梨渦也掩蓋了她鋒厲的氣息，似乎和六年前的那個女童，也沒什麽太大的分別。

　　就在卡瑞把狼崽子丟出去的那一刻，他就獲得了一個近距離的怒視。相反，狼崽子卻能收獲一個寵溺的笑容，和一個溫暖的擁抱。

　　“小伊凡，摔得疼不疼?”艾依無視卡瑞受傷的眼神，輕柔地從地毯上撿起委屈巴巴的小狼，往自己懷抱裡揉去。她一隻手端著狼崽子，一隻手撓撓它的下巴，哄道:“壞心的卡瑞，還有那壞心的食肉花，我們不要理他們。別哭了，乖，乖哦。”

　　伊凡一開始還用肉呼呼的爪子捂著眼睛，很快就在艾依輕聲細語的哄弄下破涕為笑，在她懷裡直打滾，還‘嗚嗚嗚嗚’地撒嬌。雖然他不會承認，卡瑞把自己丟出去的那一刻，讓他感到自尊心嚴重受挫。因為他發覺，自己連把艾依這個自己最喜歡的母狼抱在懷裡的能力都沒有。

小公狼那種想要快點變強大的心情被狠狠激發。　　而卡瑞對小狼崽子的心境變化一無所知，他隻能站在一旁乾吃醋，並且對自己小時候的福利感到十萬分懷念。

　　艾依抱著狼崽子輕輕搖晃，很快就把它哄睡著了。所以她一邊把小狼小心翼翼地交到卡瑞手裡，一邊用眼神警告他要輕手輕腳一點，等卡瑞高大的身影隱沒在地窖洞口後，她這才轉過身繼續搗藥。

　　一邊搗藥，她一邊陷入沉思。

　　那顆費盡辛苦收服的寵物蛋，如今終於有孵化的跡象。

　　打心眼兒裡，她並不喜歡這隻即將出生的東西，這和全心全意守望小狼崽的誕生是全然不同的心境。六年前它在庫呼罕肆虐的場景，還深深遺留在她腦海裡。她始終無法相信這隻力量強大到詭異的怪物能被淨化，但是為了保足雪狼族的安全，卻又不得不把自己和它綁在一起，這讓她打從心底不舒爽。可另一方面，伯克一早承諾她，讓她在鬼車孵化的時候就出去歷練，多蘭再不情願也別別扭扭地答應了。所以對於鬼車的出生，她實在是糾結不已，既厭惡又期待。

　　現如今，容不得她怎麽想，鬼車也是要被孵化了。這幾天晚上她都能斷斷續續夢到蛋殼裡的情景，一隻光禿禿十分醜陋的雛鳥，在虛無的蛋殼空間裡搖頭晃腦地嘗試行走，還不時啄啄地板、撲打撲打翅膀。可能就在今天，或者是明天、後天，她就要離開雪狼族和父母溫暖的懷抱，成為能為族裡做貢獻的成年狼。

　　也許是有所預感，伯克和多蘭這兩天也越發黏她，幾乎不容許自己的女兒離開自己的視線范圍超過三十分鍾。

　　所以艾依才剛剛搗完藥，就看見多蘭的身影出現在地窖口。

　　艾依下意識放下手裡的東西，跑到母親身邊去。無論多少歲，她在父母面前都是小時候那個甜蜜貼心的小艾依。

　　可這一次，多蘭沒有露出以往的笑容，反而是有點心不在焉道:“艾依，你去看看那顆蛋吧。它好像要孵化了。”

　　聞言，艾依沒有心急，隻是慢慢陪在多蘭身邊，和她一起走回自己的洞穴。

　　掀開簾子一看，艾依就發現臥在毛毯上的鳥蛋正隱隱發著光，表面鼓鼓的樣子，像是有什麽東西即將破殼而出。身邊幾個好奇心旺盛的狼崽子，此時都圍著這鳥蛋，一臉興奮。

　　她為了以防萬一，把狼崽子全都趕了出去。如果鬼車誕生的時候殘存戾氣，代表它還是那個邪性不改的怪物，那她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就了結它！

　　可多蘭卻怎麽也不肯走，艾依無可奈何，隻好全神貫注地盯著鳥蛋，避免任何意外發生。

　　不知道過了多久，鳥蛋裡的東西不再滿足現狀，它卯足了勁地衝撞蛋殼，讓蛋身東倒西歪的立不穩妥。直到巨蛋終於被頂破一個小洞，那東西仿佛更興奮地橫衝直撞起來。就在這時，艾依在腦海裡清晰地感應到鬼車的呼喚，它在求她幫忙。

　　艾依把巨蛋帶到角落，用自己的身體嚴嚴實實地遮住它。然後如它所願的，一股股旺盛的生命之源被傳輸到它的軀體裡，鬼車感受到這熟悉的滋養，就像被打了雞血一樣力氣大了不少，幾個猛躥就掙爛這培育了它六年的東西，破殼而出！

　　一隻一如夢境中醜陋的雛鳥出現在艾依眼前。雛鳥頭頂九個小小的金黃色疙瘩，渾身上下都光禿禿的，一片羽毛也沒有，顏色卻呈烏黑色，沒有任何攻擊力不說，見著艾依以後，還羞答答地用鳥翅捂住了身子……

　　“主人！別這麽看著我！”一把故作稚嫩，實則十分刺耳的聲音傳來。

　　艾依忍不住狠狠打了個寒顫，肉色的唇瓣緊緊地抿著，按捺住想把它丟開的衝動。

　　緊接著趕來的卡瑞看到這副畫面，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就算想象力再豐富，他也無法把眼前這隻醜陋的生物與六年前那大殺四方的鬼車聯系在一起。

　　“這東西倒是不改初衷，從小醜到大！”

　　聽到這話，小鬼車敏感地抖了抖不存在的雙耳，特意從艾依身後探出它那顆黑黝黝的腦袋，一雙鳥眼眯了眯，把卡瑞的樣子牢牢記了下來。

　　艾依還記著卡瑞又沒大沒小抱著她的事，故意冷冷淡淡地沒給他好臉色看，隻從儲物袋裡摸出一張細致的布巾，蓋在小鬼車臉上，“用這個遮住自己吧，等你長毛了再把它取下來。”免得有礙觀瞻。後半句她沒有說出口，所以小鬼車還以為受到自家主人的寵愛了，從布巾裡伸出頭來，嗅著上面的味道，一邊陶醉地搖了搖頭，一邊還給了卡瑞一個得意洋洋的表情。

　　這邊的鬧劇還沒落幕，剛打完獵的伯克就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

　　“聽說那家夥孵化了?”隨意扔下滿布囊的獵物，身上還帶著風雪的味道，伯克摟了摟多蘭，接著就朝艾依身後的小鬼車望去，誇讚道:“還不錯，小巧玲瓏。”對伯克而言，隻要新孵化的鬼車對雪狼族和他的寶貝女兒沒有危害，就值得自己一句誇耀。樣貌什麽的，並不在他的考慮范圍。所以小鬼車理所當然得又誤會了，還以為自己身姿華美、不可方物。

　　“既然鬼車孵化了，艾依，跟我來主洞穴，我也是時候向你交代點事。”

　　“好。”艾依像是預料到什麽，生生停下替鬼車擦拭身子的動作，半晌以後才回過神來，跟著伯克拐去了主洞穴。

　　因為還不到晚飯時間，所以偌大的主洞穴此時沒幾個族人，隻有些不甘寂寞的幼狼相互嬉鬧著。它們見著伯克一臉嚴肅的樣子，都止了聲，也不敢朝他們平時最喜愛的艾依身上撲過去，而是遠遠地在一旁觀望。

　　伯克拉著女兒坐下。他的艾依，已經不再是他抱在懷裡就咯吱咯吱笑的小女孩，轉而變成眉清目秀的大姑娘了。那雙手，承載了多少族人的希望，那肩膀，負擔了多少族人的生存?也是時候要把籠子裡的鳥放出去，讓小鳥磨練成老鷹，再昂首回到族群裡來。

　　“三年前，我和多蘭就答應你，在鬼車孵化的時候把你放回人類世界。”他是多麽堅決，才能做下這沉痛的決定。伯克的聲音有些沙啞，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此時說起話來竟有些哽咽，“我和多蘭有多愛你，就有多舍不得你，我們甚至希望替你承受所有痛苦和災難……”

　　艾依沒有吭聲，她感到離別的力量，就像一雙無形的手正捏住她的喉嚨一樣，讓她紅了眼睛、閉塞了嘴。

　　“可你知道，我們不能永遠把你囚禁在洞穴裡。雖然我們有這個能力，可你也不會甘心一輩子平凡。我伯克的女兒，不是需要被保護一輩子的嬌花，而是期待著可以征服天空的老鷹。我希望你有一天能自願回到洞穴，告訴我們你在外面的世界收獲了很多東西， 你過得很好，也很享受探索這個世界的過程，而不是活在我們的羽翼下，被硬生生掐斷翅膀。”伯克繼續說道:“所以我和多蘭會放你走，讓你回到你真正的世界。你總得有選擇的權利，不是嗎?或許你會發現你更適合成為那些人，那麽你大可不用再回來，過你想要的生活，快快樂樂的一輩子。”

　　不知不覺，艾依已經泣不成聲，一雙狹長的眼糊滿了淚水，殷紅的鼻頭也正顯示出她的難過。可她還是堅持用支離破碎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道:“父親，求求你別這樣說。我隻是出去歷練，像卡瑞，像希爾凡，像所有成年的狼一樣。我去那些人的世界，是為了把更好的東西帶回我們雪狼族。我艾依，這輩子，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們，永遠都是你們伯克和多蘭的女兒。”

　　這一刻，望著伯克泛紅的雙眼，她甚至產生不去歷練的想法。去他的成長，去他的人類世界。如果她的離開會讓伯克和多蘭這麽不安，那她就一輩子待在洞穴裡好了！

　　艾依正要開口，一把再熟悉不過的溫柔聲音突然製停了她。

　　“艾依。你去吧！去歷練吧。”是多蘭，她的眼睛也紅腫得很，讓她整個人都散發出頹敗的氣息，可頹敗之下，又隱隱有希望的影子衍生，她溫和卻堅定地說道:“我和伯克，會一直在雪狼族等你，無論你在外面遇到了什麽事，開心也好，不開心也罷，我們都是你最堅實的後盾。”

　　艾依望著多蘭，久久說不出話來。

　　連一旁還沒開竅的小狼，都不免沉浸在此時悲傷的氣氛中，哀哀地嚎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