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街尾，再拐個大彎，一路沿著民居的茅草房，就是形形色色的家具專賣鋪。

　　月光家具、彼岸雜貨店、姚二嫂木椅、老李木匠定製……一間間望過去，還沒進店，艾依就相中許多陳設在門口做宣傳的東西。什麽綠光瑩草吊燈，白石雲理茶幾，原木衣櫃，都是些造型別致的玩意兒。

　　也有別的玩家逛著，可都成雙成對、手牽著手，為一張桌子、一套茶具的價格苦惱，猶豫到底要不要買下。也有女玩家叉著腰，理直氣壯地講價，哪怕最後隻便宜了幾十兩銀子，也是眉開眼笑的。

　　相比之下，艾依帶著黑黝黝的烏雞，走在這充滿溫馨的大街，還真有幾分孤單可憐。

　　“嘎嘎，嘎嘎。”偏偏它還要叫得如此難聽。

　　艾依掩下心裡的落寞，一邊按著預算，一邊在每間店裡進進出出，務必要買到貨美價廉的。

　　整整三天，艾依什麽別的也沒做，光在彼岸城出沒，總是想到什麽就撤回去買。不算大的洞穴，此時已經滿是家的味道。

　　平坦的石地鋪上厚實柔軟的地毯，雙頭棕熊的皮毛最是柔韌細膩，稍一加工就能用。屋頂上的爬山虎還在，只是幾率垂下來的藤蔓被邦上了瑩草吊燈，散發著淺綠的熒光，渲染整個大廳，和牆壁上的青苔互相照映。還有茶幾、木椅、座墊、烏雞的小窩……一室井然，滿滿溫暖。

　　最大的變化莫過於臥室，滿地鮮花被鏟走了一半，全鋪上毛茸茸的地毯，往裡一躺就深陷進去。原本的吊床編織成藤椅，旁邊是那個儲物空間極大的原木衣櫃，滿牆掛滿鹿角、牛角和怪物的皮毛，就像雪狼族的洞穴一樣，只是增添了艾依自己的風格。

　　還有那餛飩店送的蓮花，用兩條粗壯結實的麻繩捆綁住盆身，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真如店小二所說，沒放幾天就滿室幽香，一進入臥室就撲鼻而來。

　　本以為走出庫呼罕，離開狼族洞穴，和伯克、多蘭溫暖的懷抱，自己很難再體會到家的感覺。就像離了巢的鳥，怎麽飛也找不到落腳點。可眼前這別致的小居室，分明也能算做一個不錯的窩吧?

　　她忍不住張開雙手，呈大字型栽倒在軟綿舒適的毛毯，白皙的臉頰被黑發遮蓋，眯著眼睛好不愜意。

　　一顆充滿不安和不適應的心，終於在此刻稍稍安定下來。

　　而這一切，都源於她又有了一個家。

　　隻躺了一會兒，艾依就坐起來，決定去彼岸城把廚具和食材買齊，給那幾個為數不多的熟人做頓飯。

　　想要接通首席奶爸的聊天框，卻發現他不在可通訊范圍。猶豫半天，她決定給劍膽琴心發私訊，卻也聯絡不到人。隻好留言，邀請他們明天來日岱城集合，讓她領著回家。

　　在給劍膽琴心留言的時候，艾依明顯有些躊躇。每說一句話，總要再三斟酌，舌頭像打結了一樣，重錄好幾次，才把逐字逐字說好的短訊發出去。可剛發出去，她又很是後悔。不免胡思亂想，他會不會覺得她在故意套近乎?他會不會很忙，來不了卻根本不好意思拒絕?又一思索，這新家好歹是他借的錢，請吃飯沒有他，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吧?要是忙的話，說一聲不就是了?

　　艾依一會兒苦惱，一會兒恍悟，一會兒又兀自陷入糾結。

　　好半晌，她才想開。橫豎已經發出去了，再想也沒有用，還是把所需的材料準備好吧。

　　“烏雞，起床，我們去買菜！”她大聲喚道。也不知道是在氣惱烏雞這個懶家夥，一天到晚睡午覺，還是在惱羞成怒，強加掩飾著什麽。

　　“嘎……”大廳的小窩裡，傳來烏雞有氣無力地回應。

　　踏上彼岸城，艾依已經熟門熟路，拽著烏雞就往市場的方向走。

　　望著菜攤上那晃著水露的小白菜，棕白色的蘑菇，還有鮮紅的馬加士果……她才終於丟開腦海裡那奇怪的想法，掏出一個編織結實的菜籃，就左挑右撿了起來。

　　“馬大伯，這羊排能不能算便宜點?”已經買了滿滿一個菜籃子，還差肉食。艾依把菜籃隨意擱置在一旁，轉身就到另一邊的肉鋪挑肉。雖然時至飯點，整條街都人滿為患，卻也不會有人敢偷她的菜，否則肯定被賊溜溜的烏雞抓個現行。

　　所以艾依安心講好價，買了十幾塊肉排，再轉回身看見空蕩蕩的菜攤時，先是不可置信，然後就是憤怒。

　　“烏雞！”怎麽看東西的?又開小差！

　　她四處找著那笨鳥，卻不經意撞入一雙滿載笑意的眸子，整個人都呆住了。

　　手提長劍、白衣飄飄，臉上掛著熟悉的輕笑，不是劍膽琴心又是誰?

　　“小艾依，買菜呢?”

　　良久，艾依才回過神，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麽在這?”

　　“主人，他搶我們的菜！”烏雞義憤填膺地說道。如果不是忌憚他的劍，它早就嘎嘎大叫出來。

　　“那邊剛忙完，就來看看你。”劍膽琴心從儲物空間裡拿出那菜籃子，一手提劍，對準烏雞的方向，一手拎著菜，再自然不過地說:“怎麽能讓你一個人買菜?”說完，就又是笑，笑得艾依手足無措。

　　烏雞再次閉了嘴，默默在一旁拍翅。

　　“還是，還是我來吧……”兩人並肩而行，艾依忍不住開口。

　　劍膽琴心不理會，隻管吩咐，“買完東西放進來，我提著就好。”光說不算，還故意換了隻手，把菜籃拎到離艾依較遠的位置。

　　艾依這才安分，老老實實跟著走。

　　其實已經買得差不多了，可就是想再逛一會兒。

　　除了先前買的菜和肉，艾依又挑著水果，每一隻每一隻的細細掂量，每一間每一間的慢慢觀望。放肆的腳步，走得尤其慢。

　　“別要這個，青青澀澀的，看起來就不好吃。”

　　“那這個呢?”

　　“唔，色澤紅豔，應該成熟了，嘗一個試試?”

　　“——好甜！”

　　“喜歡就買，我這還有位置。”

　　“那是什麽?怎麽長得這麽奇怪?”

　　“草莓，古地球的水果，就適合你們小女孩吃。”

　　“仔細看，也挺可愛的！”

　　……

　　兩人有說有笑的樣子，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他們熟稔得很。

　　“小心！”劍膽琴心倏地拉過艾依，恰好躲開一走得飛快的玩家，細細把她藏在身側，用自己寬厚的肩膀擋著她。“你就走裡面，別被撞到。”

　　換了個位置，兩人繼續走著。

　　市場裡人來人往，無論男女老少，總都有一兩人陪在身邊。好在，她也是。

　　望著身旁成雙成對的玩家，艾依不由想起三天前在城門的粉衣法師，那向她身邊人撒嬌嬉笑的樣子，一看就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嘴角忽然掛滿笑，兩顆梨渦深陷，狹長的眸也笑意盈盈，看什麽都和藹可親起來。

　　一個人買東西，的確寂寞了點。兩個人一起，或許才剛剛好。

　　灼曬的陽光稍稍西斜，過了那最熱的時間段，雲層也能掩蓋它的光華。

　　艾依在廚房裡，攪拌一鍋熬得鮮香濃稠的湯。

　　稍不留神，咕嚕咕嚕冒著泡的湯水濺了一滴出來，落在艾依手上。

　　她一個哆嗦，忙用清水洗去。

　　卻完全不感覺灼熱，腦子裡還是劍膽琴心和她在月色下漫步的畫面。皓齒明眸的男子，唇畔常留一抹邪肆的輕笑，稍稍一個眼神，就讓她心猿意馬半天。

　　那湯還在鍋裡滾著，偶爾爆出一兩個泡泡，倏然扯回艾依的注意。

　　她手忙腳亂地移除火種，隻留下少少的木柴，保持湯的余溫。

　　月上梢頭，滿室都漫起烤肉的焦香。

　　“烏雞，走，去接人。”艾依收拾好，就把懶洋洋躺了一天的烏雞拾掇起來。

　　烏雞被拍醒，一聞到食物的味道，就止不住地朝廚房飛。

　　‘砰’的一聲，艾依趕在它之前關上門，直接連人帶鳥傳送回日岱城。

　　剛一落地，就看見笑意盈盈的三人。

　　“艾依，好久不見！”水秀丹青還是那樣，渾身植精，掩蓋不住的綠意蓬勃而出。她這次沒用藤蔓，反而直接用手狠狠抱住艾依，還在她臉上蹭了蹭。“壞死了你，加上奶爸以後，都不主動聯絡我！”

　　“我加不上你……”

　　“當然，好友必須面對面才能加！你還是這麽小白！”水秀丹青捏了捏她的臉，“不過，你為什麽悄咪咪地進了繁花惜夢?我們丹樂坊不好嗎?看你，都一個多禮拜了，還是原封不動的30級，也不知道某人是幹什麽吃的！”說著，故意瞟了一眼搖曳著法扇的首席奶爸。

　　“女人就是廢話多。”首席奶爸被嘲諷慣了，早就學會不與她計較，轉頭問艾依道:“餓死我了，我們能吃飯了沒有?”

　　艾依點頭，“我準備好了。不過你們怎麽知道我會傳到這裡?”

　　“會長昨天不是陪你買菜呢嗎?看著你從這裡離開，回來肯定也是在這裡。”首席奶爸忽然想到什麽，臉色一沉，故作不開心道:“不過，你們去買菜怎麽不喊我一起?我說會長昨天怎麽一聲不吭就不見了人，原來是陪你去了！”

　　他只是隨口一說，艾依的心卻猛然一顫，有種小秘密被人揪出來的感覺。

　　“別閑聊了，我們走吧。”劍膽琴心看了一眼艾依，兩朵幾不可聞的淡淡紅霞飄浮上她的臉頰。便笑了，漫不經心地幫她解圍。

　　說完，艾依也不廢話，直接帶著三人傳送回家。

　　一落地，水秀丹青就驚訝道:“這，這是原始森林吧?”不過生命力倒是挺旺盛的，她周圍的植精明顯興奮起來。

　　艾依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就喜歡這種地方。”

　　等進了洞穴，三人倒是統一讚歎。

　　“這才有家的感覺！”

　　“原來裡面別有洞天，我還以為會在荒郊野嶺吃飯！”

　　“裝扮得倒是別致，挺可愛。”

　　“這是什麽?好香！”聳動著鼻子，水秀丹青二話不說就順著味道，衝到廚房去。

　　“你們先坐一會兒，我和水秀把食物端出來。”艾依也跟過去，一邊回頭喊道:“烏雞，擺碗筷。”

　　等四人坐定，連烏雞面前都放了個小盤子，他們已經把艾依的家參觀遍了。

　　“這麽看來，在哪裡買房子都不重要，自己打點得好就行，看來我也要去整一套。”水秀丹青一邊抓起一塊烤肉，一邊呼啦呼啦吹著熱氣，“好燙……唔，不過好香！……好燙！”

　　“你就慢點吃吧，又沒人和你搶。”首席奶爸說是這麽說，手裡也按捺不住動作，吃得一嘴油香，“好吃！看不出來，艾依你手藝還挺不錯！”

　　“是不錯。”劍膽琴心也言簡意賅地點評。

　　艾依一雙眼睛都笑得眯了起來。

　　離開狼族以前，哪怕是躺在洛水河漏水的小屋子裡，她都絕對想不到，自己能擁有這樣溫暖的家，還能請相熟的朋友吃上一頓飯。

　　飯過半旬，四人一鳥吃得十分滿足，空閑下來的嘴，終於有機會閑聊。

　　“艾依，你把這裡裝扮得這麽好看，尤其是臥室，還挺花心思的，那盆蓮花太別致了，我這藤蔓喜歡得要命，害我都不敢靠近。不過，你一天在遊戲裡待的時間很長嗎?晚上都不用下線?”自打六年前在庫呼罕邂逅艾依，水秀丹青就篤定她是個網癮少女，所以才會在求學階段就玩虛擬遊戲。可再沉迷，也總得下線的吧?在遊戲裡買房子，不能住也不常待，價格還不便宜，簡直就是浪費！這也是她遲遲不購置的原因。

　　艾依本來還癱在椅子上，滿臉微笑。聽到這話，頓時笑容一僵，不知該怎麽回應。 www.uukanshu.net

　　“對呀！我也覺得奇怪，好像就沒見你下過線。哦！除了打閻羅副本的時候，你短暫消失了一段時間。”首席奶爸又給自己添了一碗湯，勸道:“玩遊戲也要有分寸，這裡的一切畢竟都是假的，沒事還是要多顧念現實世界。”

　　靜默半晌，見艾依面色蒼白，遲遲不開口，水秀丹青不由疑惑，“怎麽了，臉色那麽難看?”

　　氣氛一片靜謐，仿佛有什麽潛伏許久的東西，一下被人揭開面紗。而這真相的背後，是會吃人的洪水猛獸，讓艾依膽戰心驚。

　　一直以來，她所煩悶的不僅是離家的苦楚。更多的，或許是對未知世界的害怕。這害怕，不像踏出雪狼族洞穴一樣單純，只因她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自己與外界的格格不入。遑論是玩家，她對自己究竟算不算雪狼族都深感疑惑。別人一下就上手的東西，她要驚疑半天，然後再強迫自己記住，機械化地用出來。可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艾依，你怎麽了?”劍膽琴心望著她愈加凝重的面色，心裡湧上疑慮。

　　她這才回過神來，宛如驚弓之鳥。

　　“你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水秀丹青還以為自己戳中了艾依的痛楚，打著哈哈說道:“沒事的，誰沒點苦衷?現實不好過，那就玩遊戲放松放松，也挺不錯的。什麽事都一樣，熬一熬就過去了，不用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還偷偷朝首席奶爸打個眼色，讓他幫忙圓場。

　　他點頭，在心裡捏好一番措辭，正要開口，就被艾依說得話釘在當場——

　　“我不會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