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牛如獲至寶,難掩喜色。
他的失態,頓時讓那條吃足苦頭的小白蛟悚然而驚,後退幾步,只見她眼神遊移不定,伺機逃跑。
陳青牛可不管白蛟作何感想,眯眼微笑,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起眼前這位商湖地主婆。朱雀王朝有稗官野史和坊間說書,將那位長安侯譽為渾身是膽,至於眼前白蛟,則渾身是寶啊。
不說其他,隻說龍涎,就讓陳青牛解決掉一樁迫在眉睫的天大難題。
龍涎一物,民間說法和中藥書籍,雖然已經講述種種神奇之處,但在落在修行之人眼中,仍是遠遠沒有概括齊全,龍涎來源駁雜眾多,世人所獲,多是海外巨鯨誕生之物,與龍實則相去甚遠,事實上只要位列蛟龍之屬,皆有龍涎,可助長精氣、雄壯骨髓以及生津-液、止心痛,最是大補,且無人參虛不勝補的忌諱,只是龍涎往往一經現世,便被常年守株待兔的修行之人獲得,要麽就是流入臨海王朝的皇宮大內,可謂有價無市,千金難求。
如官員品秩分高低,龍涎亦有三六九等,越是近龍之精,所產龍涎,越是珍貴。凡間有鯉魚跳龍門一說,鯉魚確有蛟龍之淵源,只不過血緣根腳都相距太遠,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故而成精之鯉,哪怕修行千年數千年,龍涎仍是品質平平,反觀陳青牛眼前這條白蛟,即使不過三百年道行,但只要有龍涎,必然價值連城。
王府那幾千尾出身不凡的珍稀錦鯉,原本蘊含靈氣被陳青牛以鯨吞之術一掃而空,緩解了體內沸騰氣海帶來的夭壽後遺症,不過此等行徑,自然是涸澤而漁的最下法門,可陳青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可不是知曉“袖裡乾坤”的道教大真人,既沒辦法運用神通搬走一整座魚池,也沒辦法拔苗助長地豢養錦鯉,快速攫取靈氣。
如今有了活生生的白蛟,僅是她帶來的龍涎一物,就能幫助那些病怏怏的錦鯉汲取其精氣,這筆無本買賣,雖說治標不治根本,卻已經遠遠好於束手待斃,否則陳青牛就只能灰溜溜返回觀音座蓮花峰,靠那幾朵紫金氣運蓮花吃老本。
商湖白蛟遇見曾經眼中種植有蟄龍的陳青牛,如鼠見貓,本就難以心生親近,加上謝石磯那杆誅神槍剛剛還在她身上捅出一個窟窿,讓她怎能安心。她只是不敢離開這土生土長的一畝三分地,略顯不諳世事而已,卻非缺心眼的傻子。
陳青牛收起那柄系掛金穗的當國劍,落座後自顧自倒了一杯茶,和顏悅色道:“咱倆來做筆買賣如何?那顆珠子借你壯大元神,在此期間,你幫我養育三千條錦鯉,只要保證一旬之內能夠供我吸取靈氣,生意就算成了,你我從此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說不定遠親不如近鄰,還能互為援手。如何?”
白蛟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沒明白。
陳青牛喝了口茶水,放下酒杯,瞥了眼一臉懵懂的年幼白蛟,咧嘴笑道:“若是生意黃了,耽擱我的修行大業,那我就去你龍宮找你,先開膛破肚取回珠子,再把你剁去四足剝皮抽筋,煉化成物,再將寶物搜刮一空,尤其是那本《洛神圖》,從此便是我囊中之物。聽明白了沒有?”
本就肌膚勝雪的小蛟戰戰兢兢,臉色愈發雪白,使勁點頭。
這下她肯定懂了,不懂也得裝懂。
陳青牛笑眯眯招手,等到她一小步一小步挪到桌旁坐下,如坐針氈,雙手十指擰在一起,不敢抬頭看人,陳青牛給她倒了杯茶,輕輕推到她跟前,“你可有渴望已久卻苦求不得的物件?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弄到手。”
她趕緊搖頭。
陳青牛呲牙咧嘴,這小家夥也忒不知道察言觀色了。
陳青牛皺眉沉思良久,抬頭問道:“在你娘親死後,商湖可有朝廷敕封的湖神坐鎮?”
世間無論洞天福地,名山大川,江湖河流,只要是形勝之地,皆有官方敕封的神靈坐鎮其中,以幫助各大王朝鎮壓氣運。陳青牛在翻閱朱真嬰偷拿出來的那部《宮殿疏總志》,得知腳下的商湖是涼州氣數凝聚所在,如龍之睛目,至關重要。
以此推論,當年涼王用兵圍剿那條即將化龍的湖神母蛟,未嘗不是凡夫俗子無可奈何的自保之舉,因為蛟化龍一事,最是折損消耗其化龍所在地的氣數願力,母蛟一人得道飛升,原本是幫助涼州氣運凝聚不散的湖神,卻要害得整座涼州就此衰敗,手握重兵的涼王當然會勃然震怒,堂堂封疆裂土的宗室藩王,豈願淪為這般慘淡光景。
白蛟神色黯然,輕輕搖頭。
陳青牛沉默下來,一番天人交戰,還是打消了潛入湖底龍宮的念頭,綠蓮贈送的那顆驪珠有避水之功,以謝石磯的體魄修為也足夠下水探幽,但是入水之後,與如今身處船上的小白蛟就要優劣顛倒,更不知道下方龍宮到底有無隱藏機關,萬一著了道,困在那湖底,就真要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陳青牛便厚著臉皮開口,讓她去湖底取幾件寶貝上來,美其名曰幫忙鑒賞一二,以免暴殄天物。倒是不怕她一去無蹤,她體內那顆珠子,陳青牛從朱真嬰那邊得手後依循觀音宗秘法鍛煉,雖然手法粗劣,連登堂入室都稱不上,暫無衍生出何種神通,可如果只是當做一盞夜間的引路燈,實在簡單,只需陳青牛凝神搜尋,在方圓百裡之內,便如開窗觀明月,一覽無余。
再者陳青牛也想借此機會,來敲定白蛟的真正心性,如果她覺得在家中閉門不出便能賴帳,那麽陳青牛絲毫不介意將那套恫嚇措辭變成現實,相信只要得了那本幫助白蛟化人的《洛神圖》,藩王府邸裡的那三千尾錦鯉,便是有源之水有本之木,退一萬步說,將年幼白蛟捆於魚池之中,每日割破肌膚放出精血,作為錦鯉餌料,相信亦是受益匪淺。
關鍵就看白蛟如何選擇了,福禍自招,生死自取。
也許陳青牛這一刻都沒有意識到,他這位蓮花峰客卿,之於這尾商湖白蛟,兩者相遇,對後者而言,既是飛來橫禍,也是得道福緣。
青樓小廝的陳青牛,當年對於范夫人來說,同樣如此,福禍不定,全看天命。
當局者迷,旁觀者未必清。
白蛟在確定那個屠子魔頭不是開玩笑後,如獲大赦,刹那之間化虹沒入湖水,幾乎沒有濺射起水花,即便有外人瞪大眼睛觀察,也隻當做是眼花。
陳青牛開始閉目養神,約莫一炷香功夫後,睜開眼,船窗一陣清涼清風闖入屋內,下一刻,白蛟便站在他和謝石磯面前,只見她雪白衣裳漣漪陣陣,來回近百裡水路,不曾被湖水浸透分毫,卻因天生蛟龍之軀,渾身四周就沾染了無形的水霧,最終在袖口裙擺等處凝聚成幾粒水珠,悄無聲息地墜落在木板上。
古籍記載龍王出水上岸,往往行雲布雨,正是此理。
她腋下夾著一方朱漆小木匣,雕刻繁瑣,層層疊疊,極盡鬼斧神工之能。
雙手托著兩隻精巧小鼓,可憐兮兮望著陳青牛,既想獻媚,又心有不甘。
陳青牛心中歎息,讓她先將三物依次放在桌上,有些不抱希望了,三件物品唯一的共性,就是華美花哨,落在女子眼中,比較賞心悅目。
果不其然,第一件雷紋小鼓只是兩百年前的新物,周身繪有蟲魚花鳥,用修士的行話說就是很“嫩”,陳青牛扭轉小鼓,觀其銘文,是當年商湖轄地的官員命人放在雷公廟的普通東西,每逢乾旱求雨,便敲打此鼓,以達天聽。
並無暗藏玄機。
陳青牛斜眼瞥了一下白蛟,後者如遭雷擊之余,隻覺得委屈萬分,這隻小鼓可是她在喜歡物件中躋身前三甲的心肝寶貝了,她已是如此誠心,竟然還要被那冷血魔頭嗤之以鼻,難道今日真要慘遭橫禍,斃命於此?
將這隻小鼓隨手拋還給白蛟,棄如敝履,後者小心翼翼捧在懷中,滿臉歡喜。
陳青牛突然咦了一聲,面露訝異之色。
他手中第二面小鼓,如果換由凡夫俗子來看,鼓面不過是僅僅飾有一隻五彩絢爛的大蛙,盤踞於鼓面西南角落而已,可若是以陳青牛的卓然眼力仔細端詳,便好似一望無窮數,大蛙身上蹲有小蛙,蛙蛙相背負,以此類推,不斷向鼓面東北方位延伸出去。
相傳遠古聖賢有言,大蛙鼓腹而鳴,是為天地放聲。龜蛙皆為通靈神物,能知曉天時地利,故而龜甲之文與蛙鼓之聲,皆是聖人泄露給後世的天機。又傳鼓聲本是蠻夷之樂,如蛤蟆之吠,擊打之聲,響亮不下黿鳴,可震懾人間一切魑魅魍魎陰邪之物。
陳青牛愛不釋手,用拇指摩挲鼓面之上的微不可查的精妙紋路,嘖嘖稱奇道:“在山上前輩客卿的筆劄裡頭,曾經提及此物,天地未分、神人共居的那段歲月,有一位職掌四季氣候的神靈,手持巨鼓,名為報春鼓,此鼓鼓聲不振,冬不去春不來,等到鼓聲響徹大地,天地萬物才會辭舊共迎春。在那之後, 滄海桑田,神靈不知為何逐漸消失,後世修道之人便模仿報春鼓,大大小小新新舊舊仿製出無數鼓,其中以龍虎山天師府邸前的那面報春鼓為‘天下正宗’。”
陳青牛放下小鼓,對它有了一番蓋棺定論,自言自語道:“能算是一樣相當不錯的厭勝道件了,只可惜沒能孕育出根本靈性,不過用以厭勝克制陰物最佳,還不錯。”
陳青牛眼角余光無意間瞥見白蛟一副心疼加肉疼的糾結模樣,忍俊不禁,打趣道:“這就是你的寶貝?世人都說龍宮珍藏每一樣都珍稀無比,你倒好,盡收集一些爛大街的破舊貨。”
白蛟沒敢針鋒相對,只是眼神愈發楚楚可憐,一雙靈動的秋水長眸,像是在說既然你這位高高在上的仙師瞧不上眼,那就趕緊還我趕緊還我。
陳青牛哈哈大笑,輕輕揮袖,小鼓飄蕩而去,落入她懷中。
然後陳青牛伸手去抓那隻雕刻繁密的朱漆小盒子,漆色斑駁,古韻盎然,一看就是老物件了。
只不過相較兩面小鼓,陳青牛對它最是輕視,理由很簡單,世人無論雕刻還是繪畫,推崇留白,過猶不及,山下人間凡人,山上修行之人,身份天壤之別,其實大道相通。
但是當陳青牛手指指尖觸及木匣的那一刻,渾身顫抖,宛如被針刺了一下縮回手。
陳青牛第一時間抬頭死死盯住那位看似天真爛漫的白蛟女子,後者依然滿臉收回兩樣寶貝後的由衷喜慶之色,對於陳青牛的異樣並未察覺。
陳青牛收回視線,低頭望去,不急於伸手觸碰。
專心致志,凝神屏氣。
他那雙眸瞬間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