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胤所率三千騎軍先韓令坤的一萬步軍一步趕到了戰場。此時的戰場用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來形容並不為過,再加上雖經搶救但仍然盡燼未息、濃煙滾滾的輜重車輛,無不顯示著剛才那一場戰鬥的慘烈。盡管趙匡胤是一位身經百戰的大將,見慣了戰場上的血腥與殘酷,但眼前的情景依然令他為之動容,同時也有些許自責,埋怨自己怎麽就會被遼軍假象所蒙蔽,疏忽了遼軍會派出偏師騷擾己軍後方的可能、埋怨自己剛才為什麽不早點提醒官家應當立即召見徐紹安的信使、埋怨自己不能來的再快些。
其實,何止是他趙匡胤一人,周軍上下從柴榮到最下面的普通一兵,全都被北伐初期的一次次不戰而勝,一次次兵不血刃所影響,認為周軍乃天下第一強軍,所到之處敵軍無不望風而降、百姓無不簞令壺漿、夾道歡迎,北伐之戰不過是一次距離稍長的行軍操練。即便在固安城遭遇了守軍、而且還是以當地漢人為主的守軍的激烈抵抗,依然沒能改變周軍上下這種輕敵冒進的錯誤思想——眾將在固安軍議時不同意繼續北上更多的是不願意與人數上佔優勢且據守堅城的遼軍進行一場消耗戰,並最終在幽州城下重蹈當年周軍圍攻晉陽數月不下的覆轍,而不是認為自己會打不過遼軍。
此外,能在柴榮已經明確表示稍後再見徐紹安的信使,且當時眾人正在商議軍機大事的情況下,他趙匡胤能夠挺身而出,去向當今天子建議應該停止軍議、即刻召見信使,已經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了。這一點遠比當時在場卻對徐紹安提前派來信使的事毫無反應,或者心裡有些看法卻不敢提出的其他將令要強得多了。
至於說他覺得自己趕到戰場的速度太慢,就更是對自己過於苛求的一種表現了。實際上,當他從柴榮的禦輦之上領命出來的時候,已經可以看到遠方升騰而起的濃煙——那是遼軍的縱火隊在燒周軍的輜重車輛。那時他即便是肋生雙翅,飛到後軍所在的戰場,也不可能挽回後軍遭到慘敗的命運。
不過,趙匡胤很清楚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他一邊命人去找後軍都指揮使、同時也是自己的義弟劉光義,一邊派出大量偵騎四出打探,以防遼軍假意退卻,趁自己不備再殺一個回馬槍。
時間不長,手下的親兵便帶著劉光義來到了趙匡胤的馬前。面對自己的義兄,遭受慘敗的劉光義羞愧難當,他跳下馬,“撲嗵”一聲跪倒在泥地之中,說道:“大哥,兄弟無能。此番被遼軍偷襲,不但損兵折將,而且還被遼軍毀掉了大量糧草輜重。請大哥代為轉告陛下,就說劉光義有負陛下信任,實在無顏再去見駕,唯有以死謝罪,待來生再報答陛下對某的恩典。”
說罷,劉光義從腰間抽出佩劍,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周軍此敗趙匡胤固然也非常痛心,然則他很清楚此番大敗劉光義作為主將雖難逃其咎,但一來這絕非劉光義一人的責任,二來其是否罪當一死需由當今天子來決定,而不是他這個做臣子的可以代替的。因此,不等劉光義手中的寶劍靠近他自己的脖子,趙匡胤手中的盤龍大棍已經向前一探,正磕在劉光義的寶劍之上,“鐺”的一聲脆響,劉光義的寶劍應聲脫手。
趙匡胤喝斥道:“糊塗。勝敗乃兵家常事,豈可因一敗而自絕生路。”
“大哥,非是兄弟我願意如此,只是自打北伐以來,我大周軍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即便在固安城遇到了些許麻煩,
卻也不過是多耽擱了幾日、損失不到兩千人,且最終順利攻克了該城。可兄弟我今日之敗死傷遠超固安城下數倍,非但沒能攻克任何一座城池,也沒能殲滅遼軍大隊,反而還損失了大批糧草輜重,可稱得上是我大軍北伐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敗仗。這一敗對我軍的軍心士氣必定打擊極大,對今後的戰局亦會有極其不利的影響。以陛下對北伐所寄希望之高,當初不顧群臣反對,執意繼續北伐的決心之大,又怎麽可能會饒恕兄弟。與其到禦前去受死,不如在這裡自行了斷,也算全了大丈夫的名節。”劉光義有些心灰意冷的為自己的自殺行為辯解道。 趙匡胤聞言卻搖搖頭,見除幾名親信兵將外,旁人都離得很遠,這才說道:“當今天子乃是聖君、明君,其行事雖多有急躁、固執之處,但對臣子卻向來賞罰分明。汝今日之敗汝自己雖難辭其咎,但以愚兄看來,卻未必就只有死路一條。一則,前軍、中軍加速前行,後軍墊後緩行乃是陛下的旨意,而非你劉光義自作主張,賢弟遵旨行事何罪之有。二則,遼軍派出萬余精騎迂回我軍背後,前方的探馬、偵騎卻毫無察覺。待到徐廂主發現遼軍動向,報到禦前之時,遼軍已經開始對賢弟的後軍發起偷襲。若說有罪,也是斥候及先鋒之罪,與賢弟有何相乾。三則,賢弟突遇敵襲,卻能臨危不亂,指揮部下布好這三座車陣,不但保住了數千兵將的性命,還殺傷大批遼軍。倉促間以兩萬步卒對陣萬余遼軍騎兵,卻能將遼軍逼走,這即便算不上什麽大功,卻也絕不是什麽過錯。
汝罪不當死卻自我了斷,世人不會說汝‘敢作敢當,是真丈夫’,而只會說陛下賞罰不明、推卸責任。如此一來,汝豈不是要將陛下置於不仁不義之地。”
趙匡胤一番話說得劉光義無言以對,尤其是最後一句,說他如果自殺,便是置柴榮於不仁不義之地,更是像劉光義這般忠於朝廷、忠於天子的將領所不能接受的。 因此,劉光義向趙匡胤一抱拳,說道:“大哥教訓的是,是小弟將此事想的太簡單了。”
見自己的義弟想通了,不再鑽牛角尖了,趙匡胤也松了一口氣。他當即跳下馬來,將劉光義扶起,一邊聽對方給自己講述遇襲前後的經過一邊與對方一起向劉光義之前所在的那座車陣之中。
在趙匡胤所率騎軍到達戰場近半個時辰之後,韓令坤所率一萬步軍也到了。劉光義將韓令坤接到自己所在車陣之中,並其簡要介紹了一下遇襲過程。由於此處乃是平原曠野,去向不明的遼軍隨時都有可能再回來,所以三人在指揮手下兵在打掃完戰場,搶救完糧草輜重,救治完受傷的兵士後,便三路合成一路,向周軍大隊暫停的位置而去。
事實證明,趙匡胤所料不錯。柴榮雖然對後軍此戰戰死七千余人、受傷一萬余人、隨軍兩萬役夫只剩不足半數,特別是其一直引以為傲的“神機軍”損失過半心痛不已。但一來後軍斬殺的遼軍也有近兩千人,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二來正如趙匡胤對劉光義所說,此次戰敗柴榮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那道令前、中軍與後軍脫節的旨意算得上是後軍遭此慘敗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柴榮在痛心、後悔之余,既沒有砍了劉光義的腦袋,也沒有剝奪他的兵權,而是好言安扶了一番,並命後軍殘部與中軍一起繼續北進,以防遼軍再故技重施。
顯德六年陰歷三月二十七傍晚,柴榮率周軍北伐主力抵達保興莊南,與徐紹安所先鋒軍相距兩裡安營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