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經成了階下之囚,且隻當了不到一天的掛名皇帝,可掛名皇帝也是皇帝、一日皇帝也是皇帝,這一既有的身份地位是不會變的。所以,追擊的周軍兵士在收繳了耶律賢的武器後,並沒有過分為難他,還讓出了一匹戰馬給他騎乘——耶律賢自己的戰馬早已跑脫了力,緩過來後就算不死,也只能去當馱馬用了。至於其他的契丹大臣以及那些個親軍護衛就沒有這麽好的待遇了,周軍兵士不但將他們繩捆索綁,而且連騎馬的資格也給剝奪了,一個個只能跟在周軍馬屁股後面亦步亦趨。
看著那些個周軍兵士一個個眉開眼笑、趾高氣昂,看著自己的臣工和親軍一個個垂頭喪氣、鼻青臉腫,再想到自己這處掛名皇帝不但沒有享受到哪怕一丁點皇帝應該有的威儀、榮耀、權力,而且自打被眾臣推舉為帝以來,將近一天的時間,自己一直是處在一種逃亡、躲避的狀態之中,以及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的情緒裡渡過。當皇帝當到自己這個份兒上,真稱得上是窩囊到家了。
一念及此,耶律賢不由得又悲又怨、又恨又怒。他悲,悲自己在先帝在世時為了給其留下好印象,增加自己成為未來皇位繼承人的機會,一直以來行事待人無不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差一點而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可如此巨大的付出,到頭來自己得到的卻是恐懼、奔波、危險以及屈辱;他怨,怨先帝耶律璟在位是昏庸妄為、殘暴不仁,不但沒有將大遼發揚光大,反而搞得國力衰弱,百姓怨聲載道。怨先帝及朝中的那些個文臣武將不學無術、庸碌無為,當初幽雲之戰時,三十萬大軍居然打不過“清園”兄弟的三萬多叛軍暴民;他恨,恨漢人朝廷和“清園”兄弟貪得無厭,得了幽雲十六州、滅了北漢國、佔了錦州、大定等地還不知足,非要將大遼趕盡殺絕才肯罷休;他怒,怒耶律罨撒葛不識實務、不講大局,眼見大遼都要亡國了,卻還在那裡爭權奪利,與自己搶那個不知道還能坐幾天的皇位,使大家不得不在沈州城外耗上小半天的時間來談判、來協商,以至於丟掉了先機,失去了擺脫追蹤、逃離險地的最後可能,遭到十裡河慘敗,成為了敵軍的階下之囚。
而在悲、怨、恨、怒的同時,耶律賢亦對貴德州節度使以及遼陽府的一眾官員守將極度不滿。
金家村距離貴德州貴德還不到五裡,周軍在這邊為了逼迫自己投降又是開槍又是扔炸彈,不但搞得聲勢浩大,而且為了防止誤傷,還把村裡的人都趕走了。就算貴德城裡的官員守將聽不到槍聲,也總會得到村裡百姓的報告,不可能不知道這邊的情況。從金家村到貴德城只有區區五裡,就算城裡的守軍反應再慢,從周軍將自己這些人圍在土地廟裡,到自己無奈投降足足有一個半時辰,他們就是爬也爬到了。要知道,抓住自己的這支周軍只有區區百余人,其中所謂“飛龍軍”恐怕隻胡三四十人,而貴德城內的守軍少說也有兩三千人。即便貴德節度使只派一半人馬來救,“飛龍軍”的火器就是再犀利,也不可能擋得住一千五百兵馬的衝擊。可直到現在,貴德城守軍卻連個人影都沒看到,那個貴德節度使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遼陽城雖然離得稍遠了些,可耶律和裡的探馬早在六天前就已經與朝廷兵馬取得了聯系,並給其帶回了率軍支援、接應朝廷兵馬的聖旨。即便算上探馬返回遼陽城以及遼陽城調動人馬所需的時間,不能趕在銀州之戰以前與朝廷兵馬匯合,至少在沈州城外雙方也能碰面了。可事實卻是,直到先帝遇害,朝廷兵馬進至距離遼陽城不足百裡的十裡河,並且與周軍追兵苦戰了半日,依然沒有看到遼陽城援軍的任何蹤影。如果說手中只有區區兩三千人馬以及一座方圓只有數裡的小城的貴德節度使為了自保而不敢出兵接應自己還有情可原的話,那麽擁兵三萬,據守著遼陽城這座大遼數著得的幾座堅城之一的城池,卻在接到天子聖旨後依然畏敵如虎,龜縮在城池之中不敢出兵援助的耶律和裡以及韓德樞可就是罪不可恕了。如果說在此之前,耶律賢還只是對耶律和裡擁兵自重、意欲自立的可能性有所懷疑的話,那麽現在的他卻是已然在心裡認定耶律和裡確有不臣之心,此番抗旨不遵、拒不發兵支援,毫無疑問是想借周軍之手殺掉自己以及朝中眾臣,為其謀朝篡位製造機會。至於探馬是不是順利把聖旨帶回了遼陽城,周軍右路軍四萬大軍已經溯遼河而上直撲遼陽城,耶律和裡的三萬人馬根本不足以與之對抗,根本沒有多余兵力可以北上接應,以及遼陽城就算勉力派出援軍,也可能會遭到周軍右路軍的阻攔,等等可能發生的情況卻根本就不在已經認定耶律和裡是亂臣賊子的耶律賢考慮范圍之內的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耶律賢可以哀歎自己的生不逢時、可以怨先帝耶律璟不配做皇帝、可以恨後周朝廷及“清園”兄弟對其國趕盡殺絕、可以怒耶律罨撒葛在最不該分裂的時候為了皇位而起內訌,甚至可以不滿貴德節度使為了自保而見死不救,卻沒有任何理由指責耶律和裡、韓德樞等一眾遼陽城內的東京道官員。因為耶律和裡不但沒有絲毫的擁兵自重、意欲自立的心思,而且甫一接到來自天子要其派兵支援、接應的聖旨後,便立即將遼陽城內的所有東京道高級官員召集到自己府中,共同商討派兵北上事宜。
換句話說,耶律和裡不但不是什麽居心叵測、陰謀篡逆的大奸臣,反而是對大遼忠心耿耿,一心想要勤王救駕、匡扶社稷的大忠臣。當然,耶律和裡有這樣的表現是基於此前自己所派出的探馬斥侯以及攜天子(耶律璟)聖旨前來的朝廷使者所帶來的有關天子(耶律璟)及朝廷兵馬的相關消息,認為朝廷架構尚存,天子(耶律璟)手中尚有兩萬多大遼最精銳的皮室宮帳軍為前提的。如果耶律和裡得知天子(耶律璟)已死,此前既無儲君名分,如今連個像樣的登基儀式都沒舉行,還被迫立了個不倫不類的皇太叔,根基非常不穩的新君(耶律賢)及所謂的朝廷手中只剩下不足八千被周軍追兵如狗攆兔子一般趕得到處跑的殘兵敗將,其還會不會有這樣的忠心就不得而知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周軍的全力追擊,及其所派出的數量眾多的偵騎斥侯不遺余力的傾力剿殺,才使得遼陽的耶律和裡文武官員無法及時得到契丹殘軍的最新消息,從而令其繼續維持著對契丹朝廷的忠心。不過,忠心歸忠心,想要把自己的打算變成實際行動卻還要克服許多困難,而其中首要一條就是兵力問題。
既然派兵支援、接應天子及群臣已無疑議,即刻發兵也就是必須要做的事情。可問題是,當初交由“叛徒”韓守忠(韓鐵心)率領前往鶴野城增援的一萬兵馬均是漢軍鄉丁,且在鶴野“淪陷”後緊急從遼陽城周邊征召了上萬鄉丁協助守城,但兵力不足的問題依然困擾著耶律和裡、韓德樞等人。一方面,沿遼河而上的周軍有四萬余人,僅憑手裡這三萬多兵馬連守衛遼陽城都成問題,更不要說再分撥出一部分去支援、接應天子了。更何況,說是三萬余大軍,其中真正的精銳,也就是五千契丹本族兵將和萬余來自渤海、女真等族的部族軍,至於佔大多數的漢軍鄉丁,讓他們架橋鋪路、扎營建壘、運輸糧秣還行,真要到了對面廝殺、刀矛見血的時候,恐怕就指望不上了;另一方面,韓守忠在鶴野城的表現也令遼陽城內的一眾軍政長官,特別是東京留守耶律和裡對漢軍鄉丁、漢軍將領的忠誠度產生了懷疑,很難再像戰前那般信任——哪怕自周軍北伐以來, 開城投降的契丹官員並不比他們的漢人同僚少。實際上,若不是韓家三代為大遼效力,此前韓德樞與周軍死戰到底的態度堅決,現在對發兵支援、接應天子全力讚同,只怕耶律和裡對這位東京道左宰相、、開府儀同三司、行侍中、越國公韓德樞都會有所懷疑、有所保留。所以,在該派那支人馬北上支援、接應天子,該派多少兵力,便成了耶律和裡、韓德樞以及其他東京道高級文武討論的重點。
最終,經過反覆探討、仔細權衡之後,並充分考慮到此次北上任務的重點是支援和接應而不是與周軍追兵直接進行面對面的廝殺後,一眾東京道文武決定組建一支由兩千契丹精騎、兩千渤海和女真悍卒,以及四千漢軍鄉丁組成的混編部隊,負責北上支援、接應天子的任務。其中,兩千契丹精騎既是這支人馬的核心與主要突擊力量,又肩負著暗中監視另外兩部分人馬、特別是漢軍鄉丁的秘密使命;兩千渤海和女真悍卒則在為契丹精騎提供強有力作戰支援的同時,還要作為督戰隊,防止漢軍漢鄉在與周軍作戰時出現混亂、畏縮、潰散等情況;四千漢軍鄉丁則主要負責糧草、輜重等天子及其手下文武百官、數萬將士所急需物資的運輸和保護,並在陣地戰中發揮應有的作用。
當然,方案歸方案,包括耶律和裡、韓德樞等首腦在內的東京道一眾官員派兵北上的重點實際上還是放在支援與接應方面,其潛意識裡並不認為天子和朝廷需要東京道這支八千人的混編兵馬來與周軍追兵相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