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克西斯，子爵府。

　這個上午，一切看起來都是平和無比——夫人在房間裡輕聲細語地對著女仆長說著些什麽。銀的少女，還在柔軟的床鋪上睡得正香;傭人們和護衛們則是早早地起床，盡職盡責地做起自己的本職工作。

　因為子爵的妥協的緣故，來自貴族派的經濟壓力和打擊最終也沒有到來。逐漸恢復了元氣的城鎮，又開始一點點有了當年繁榮時的那種感覺。

　唯一的不同——在於子爵的書房旁，在紅茶香氣繚繞下，陷入詭異沉默的父子。

　傭人們表示很奇怪——自家少爺上次回來的時候，還和老爺以及夫人看上去都很親切，據說還帶了個女孩子回來——但是這次的感覺，明顯不同。

　不過即使這樣，傭人們也識趣地沒有過多地關心——而且說實話，常年在子爵府工作的他們，早已耳濡目染，心裡對於這樣氣氛的原因，也是早已有了數。

　“……你把什麽書送出去了?”良久，海利加才輕輕問道。父親的頭當中又添了幾根白絲，看起來蒼老了許多，當然他這個年紀的確本來也算不上年輕了。他知道父親必然在自己這個不負責任的接班人看不到的地方付出了許多——正因如此，從前對這些從不過問的海利加，這次終於下定決心要問個明白。

　父親向自己承諾過，會打理好家裡的一切，讓海利加能夠安心地在外面自由馳騁。事實上，這幾年他的確是這麽做的——因為那時的海利加還是一個迷茫的少年，不知道生活的意義，也沒有明確的目標，外出是機遇，也是挑戰。身為父母，即使再不情願，也不能束縛了孩子想要自由翱翔的願望。

　幸運的是，海利加並未像有些人那樣，離開了家庭港灣的庇護，就被邪惡和陰暗沾染，走上一條不歸之路。他回歸了，作為勝利者，作為更加成熟的人，作為一個能夠擔當得起責任的人——回歸了。

　曾經的他，是在父母羽翼下茁壯成長的幼苗。父母擋下了所有責任和詰難，為自己創造出了優良的環境——如今，他們終於也露出了疲態，顯出的老態。但是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和帝國貴族圈子沒有任何關系的遊歷的少年了。如今他是奧利巴特皇子計劃的重要參與者，同時還是經歷過「浮遊都市」相關異變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已經徹底戰勝了自己內心的那份怯弱，不懼怕力量本身並做好了相應的覺悟——正因如此，他認為自己有資格參與到這些事情的討論中。

　現在的海利加，已經夠強了——強到有能力保護他所珍愛的人不受到威脅和侵害。即使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夠用力量解決的也好——他也是這麽認為的。

　而沃納斯，毫無疑問在兒子的眼神和語氣中，感受到了這種覺悟和意志。呷了口茶的他嘴角露出的笑容裡，既有欣慰，也有感歎。但是無論如何，曾經那份看孩子的目光，如今差不多算是徹底消除了吧。

　“一些來自東方的書畫集……雖然也是珍惜的東西，不過相比較之下，還是不如那些大家之手的論文來得珍貴。”沃納斯淡淡地說道，但海利加能看出來，他還是挺心疼的。

　“那也算是古董啊……雖然我們家沒人懂這些藝術，但是父親您會把它送給識貨的朋友作為禮物的，對吧?”海利加嗤之以鼻，“交到那種人手裡，感覺這些書畫更加可憐了。”

　“是啊……戈提伯爵他們……並非藝術的愛好者。他們收藏藝術品，都是做給別人看的，為了彰顯自己有錢這一事實罷了……”沃納斯的聲音當中有些遺憾的意味，“但是你現在也明白了吧?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代價」……在他們看來，我不過是頂不住他們的壓力，不得不倒向他們一邊的不合群的邊境貴族罷了——即使是對於公都內部勢力不夠的貴族成員，他們都頗有些不屑一顧的意味，又怎麽可能對我一視同仁呢?這種事情，我早早就預料到了。”

　“即使如此……您還是很不願意嘛。”海利加輕聲說道。

　“是啊……但我判斷這種選擇是必要的。”沃納斯答道，“作為貴族，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義務……保護領地上的領民。如果我不答應他們的條件，公都的經濟製裁下來……你知道這裡的人們生活會變得多麽艱難。我丟些面子無所謂，重要的是，大家要好好地生活才是。”

　“這些道理，我都明白……也都理解。”不知怎的，原本對於這一事實已經接受的海利加，此時此刻的內心當中卻突然湧現出一股強橫的反感，“生在別人身上的話，我或許也會用這樣的說辭一筆帶過吧——但是這件事情生在您……同時也是和我相關——我可不願意就這樣接收這個事實。”

　“……”沃納斯頓了一下，沒有說話，而是用複雜的眼神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

　“這件事情，您就交給我處理如何?”海利加強迫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雖然不能保證一定能拿回您的那幾件寶貝。”

　“……你想幹什麽?”沃納斯頗為好奇地問道。

　“殺了他……其實挺容易做到的，您知道嗎?”海利加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

　“……我知道你在開玩笑，盡管現在你已經有了這個能力，如果你真的要這麽做，整個帝國恐怕都沒有人能夠阻止你……”知子莫若父，這種聽起來極其危險的言，沃納斯隻用了一秒鍾就反應了過來，“不過退一步講——你也該知道這麽做的代價。”

　“是啊……我明白。戈提伯爵是帝國金融產業的龍頭之一，他的存在有利於帝國的經濟穩定——如果他遇害，那麽帝國的經濟必然會大幅度動搖。到時候，金融市場紊亂，大量失業這類的內部社會問題先不談……最起碼，東方那個蓄勢待的敵人，恐怕會趁機對帝國難——您大概想這麽說吧。”

　“是啊……道理你是明白的。”沃納斯點點頭，“氣話也說了……我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

　“嘿，不愧是父親。”海利加露出一抹壞笑，“我雖然不能拿他這個人怎麽樣，但是他的個人財產部分嘛……屬於他的財團和勢力的確很大，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扳倒的——但是他個人的資產，可未必就安全無恙了。”

　“……這個選擇也夠危險的。”沃納斯不置可否。

　“不影響市場的話，不礙事的——只是會讓他好好鬱悶一陣子了。”我不能殺你，難道還不能像你惡心我父親一樣惡心你?“這個也是我經過推理得出的最有可行性的結論了……當然，如果宰相暗示的「那個」真的生了，說不定一切還會有變化……”

　“宰相?”沃納斯不禁脫口而出，“「鐵血宰相」?”

　“啊呀……我還沒對您提過呢。其實……”海利加把奧斯本宰相出現在利貝爾，和自己以及奧利巴特見了面的事情，以及對話的內容，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自己的父親。聽完這一切的沃納斯，眉頭緊鎖。

　“這可不得了啊……宰相的意思，分明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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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詭異的沉默。

　“父親……您該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麽。”海利加輕輕道，“蒸汽戰車什麽的……這種動作，是完全可以看作對貴族派的挑釁的吧。”

　“……是。”沃納斯木然點了點頭，“可以想到，面對這種挑釁和示威……領邦軍們八成會進行新一輪的招兵買馬吧。我聽說，「RF社」的新型戰車貌似很快就要出爐了。”

　“我聽皇子殿下說起過，好像是叫什麽「十八號」。”海利加回憶起來奧利巴特偶然提到的事，“據說作戰性能要比傳統的戰車強上不少，也更適應多功能作戰。當然，價格也很貴就是了。”

　“就是它。有些朋友告訴過我，這些戰車的設計和批製造已經完成，現在正在秘密場所進行試驗，預計很快就會售，之後被賣給屬於正規軍那邊的各大機甲師團當中……不過，這種強力的新式武器肯定不可能只有正規軍惦記著。”

　“以公爵家和其它三家的財力和人脈來說，有渠道購買到這些也不奇怪。”海利加不置可否，“不過這樣一來，這種直接面對面的軍備競賽勢必會炒開新一輪的貴族派和改革派之間的矛盾激化……再加上奧斯本宰相這種幾乎是有意地把「中心」轉移到帝國之外的這種做法……按照東方的古人的話說，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吧。”

　“嗯。雖然聽起來很難接受，但是這樣是說得通呢。可笑公爵家的那群蠢貨還以為自己掌握者主動權。”

　一直以來都關注著政治時事的沃納斯，對於政治上的信號再敏感不過。奧斯本的這一連串舉動雖然看起來十分難以理解，但是如果能夠得到足夠的情報的話——是很容易串起來的。

　貴族派和改革派的矛盾被進一步激化;「RF社」這種新興的擁有大規模資產的軍工企業也必將成為兩派爭奪的重點——奧斯本宰相此時此刻把戰略重心放在各大自治州上，在貴族們看來也許是一種示弱和妥協，是一種強弩之末的表現，但是海利加和沃納斯都明白，宰相這是在扮豬吃老虎——針對貴族們的殺招，恐怕早已經備好了吧。

　當然，開戰的話，還需要一個名義上的點火線和信號點。雖然現在還看不出什麽端倪，但是在目前國際形勢開始新一輪動蕩的情況下，想要刻意製造出一些衝突來，簡直太容易不過了。

　“根據我的判斷……這個打破平衡的點很可能來自克洛斯貝爾。”經過長時間的思考，沃納斯有些憂慮地說道，“我那些帝國政治學院的朋友們經常寫信告訴我，如今帝國政府對待克洛斯貝爾的態度非常奇怪——與其說是業務水平問題，倒不如說是在故意挑起克洛斯貝爾地區的矛盾和衝突，從而激民眾的不滿。”

　“比如說?”這話引起了海利加的注意。

　“比如說，在那裡拉攏了大批道德敗壞的議員和政治家，但是卻並未有任何製裁手段——按理說，如果政府真的有心和共和國爭取克洛斯貝爾的實際控制權，那麽應該清除這批毒瘤才是。盡管有那麽一部分這樣的存在可以算得上是帝國政府操控自治州事務的潤滑劑，但是數量如此巨大的貪汙腐敗，我實在是看不出來有什麽好的效果。”

　“這樣做會讓共和國的勢力更容易滲透進克洛斯貝爾……的確，對帝國沒有任何益處。”沒有真才實乾的人在職場上也是被需要的存在，但是無論如何，業務水平高的人才應該是舞台的主角，帝國政府如今的做法毫無疑問是本末倒置的。

　“但是正因為共和國勢力的滲透，才能加劇克洛斯貝爾這個特殊地區的各種矛盾和衝突，從而更容易製造一些針對國內敵對勢力的戰爭借口。”海利加全明白了， “不過說實話，雖然他和他的手下手段高強，但是共和國在內的對手們也不能算是弱小啊……萬一玩脫了，那克洛斯貝爾豈不是就要被帝國拱手讓出?”

　“他是明知有這樣的風險，但是依然敢於這麽做的——一切都為了更偉大的利益，這才是這樣的人的可怕之處。”沃納斯此時已經平靜下來，“以改革派最大的稅收基地自治州為賭注，來點燃焚燒貴族派的熊熊烈火——這就是「鐵血宰相」的氣魄。”

　“……我算是明白為什麽奧利巴特皇子要那樣形容他了……真正自己體會一把的話，他確實很可怕。”海利加感歎道，可憐羅伊德他們這些克洛斯貝爾人了。

　“比起貴族派的迂腐陳舊，他是個更讓人感到不詳和危險的人。”沃納斯警告道，“海利加，你可要千萬注意——最大的威脅不是那群令人惡心的貴族派，而是那個真正隱藏在這個國家裡的龐然大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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