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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
今天的第一章。今天還有兩章。
  棋墩山之巔,之前那個腰間掛滿酒壺的粗獷漢子,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當那道虹光從紅燭鎮往北而去的時候,參與這場圍獵的秘密高手當中,距離最近的大驪練氣士,是那位在枕頭驛附近酒肆喝酒的婦人,長春宮的太上長老,可惜她根本來不及出手,或者說念頭剛起,便煙消雲散了,來不及出手,也攔不住,不敢攔,就這麽簡單。
  婦人那顆清澈如琉璃的道心,蒙上一層灰塵,真正成了喝悶酒。
  第一位出手阻攔阿良的人物,正是在棋墩山威脅土地爺魏檗的男子,他毅然決然撞向了那道虹光,然後便被隨意一巴掌拍回原地。
  魏檗歎了口氣,蹲下身按住男子的心口,幫忙護住心脈,讓這個悍不畏死的可憐男人,不至於被自己的絮亂氣機震死。
  很快魏檗身邊就出現一位其貌不揚的年輕男子,蹲下身給渾身浴血的同僚下屬,喂下一顆通體朱紅的丹藥,抓起男人的滾燙手腕,一番把脈之後,脈象終於趨於平穩,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轉頭對魏檗說道:“魏檗,老劉的命是你救下的,這份救命之恩,我心領了。大驪朝廷事後如何跟你計較,我沒辦法改變,關於神位一事,更不合適開口幫你求情,一旦開口,說不定只會讓大驪皇帝反感,不管如何,我個人欠你和棋墩山一個人情。”
  魏檗面無表情道:“順手為之而已。”
  魏檗緩緩站起身,才發現這個氣勢內斂的年輕男子,雖然是被大驪視為京城看門人的頂尖劍客,卻不是腰間佩刀,而是將那柄相依為命的長劍,隨意橫掛在腰後。
  魏檗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你身在紅燭鎮,為何不出手阻攔那個刀客阿良?”
  年輕劍客將受傷男子小心翼翼背在身上,起身後笑道:“刀客?他是劍客,是我心目中天底下最瀟灑的劍客,我年少時之所以選擇劍修這條道路,就是因為仰慕這個人。”
  魏檗
  其實只是看著面相年輕的劍道宗師,本想帶著下屬就此離去,突然臉上有些追憶往昔的稀罕笑意,沒來由有了點聊天的興致,就站在原地,望向紅燭鎮那邊的燈火輝煌,輕聲道:“嗯,對於我曾經待過的那些大洲而言,你們寶瓶洲算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地方,有些犯忌諱的趣事說了,也無所謂。我不妨跟你說件事好了,你應該知道儒教有三大學宮,此人當初為了齊靜春先生一事,憤懣不平,便一人仗劍硬闖過兩座,打得那叫一個雞飛狗跳,要知道阿良遊歷各大洲的江湖,素來奉行他那句著名的口頭禪,叫你們這裡有沒有能打的,我阿良只打大的和老的,不打小的弱的,可是那兩次,阿良竟是半點也沒收手,誰跟他講道理,誰攔住他的去路,他就當場打得對方長生橋全部斷裂,毫不留情,你知道嗎?多少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子、賢人,因此而淪為真正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俗夫子?只不過這兩樁慘劇,被最重禮數規矩的儒家視為逆鱗,誰也不敢胡亂提及罷了。”
  魏檗咽了咽口水,戰戰兢兢問道:“阿良前輩如此跋扈行事?真正的聖人呢?”
  劍客浮現一臉與有榮焉的表情,呵呵笑道:“所以啊,最後驚動了文廟最正中三尊神像的某一位,悄然從天而降,站在了阿良身前,那一戰之後,阿良才收手,勝負未知,反正那位大聖人隔絕出了一方天地,據說是一塊棋盤,也有人說是一部書籍,作為兩人捉對廝殺的戰場,反正外人無從得知過程,只知道在那之後,阿良才離開學宮,跨過兩座大洲,通過倒懸山,去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劍氣長城。倒懸山是道教聖人在這座天下親手布置的一塊飛地,也算是儒家門生的禁地,所以很多注定會驚世駭俗的消息,一樣被徹底隔絕了。”
  魏檗仿佛聽天書一般,眼神恍惚。
  武夫橫行的江湖上,有句話,不是修行人,不知山上事。
  但是修行路上,也有一句話,已是山上人,不知天外事。
  劍客雖然意猶未盡,還有一肚子傳奇故事想說、要說,可仍是決定作罷收場了,最後說道:“你的事情,我不好摻和,但是那位少女,我會讓她和長春宮傾力栽培,前提是你魏檗不覺得冒犯的話。”
  魏檗笑道:“我豈是那種不知好歹的蠢貨,謝了。”
  劍客松了口氣,看待這位大驪禮部密檔上榜上有名的刺頭神祇,微笑道:“那我回去小鎮,跟她說一聲,讓她們返回大驪京城的時候,選擇步行走過棋墩山,之後再禦空北歸。”
  魏檗神色複雜,歎了口氣,微微低頭道:“無以回報,那我只能再謝你一次了。”
  來自別洲的劍客小聲問道:“以前我是不信禮部檔案記載的內容的,如今親眼所見,不得不信,魏檗,為了她,已經耽擱了證道不朽金身這麽多年,如今還不願意放下嗎?”
  魏檗搖頭道:“既然拿得起,就沒有放得下的道理。”
  劍客搖搖頭,“不懂。”
  魏檗記起一事,有些為難,問道:“算是和阿良前輩訂立的約定,我打算近期去一趟龍泉縣的落魄山,把此處的黑蛇帶過去,雖然我會按照你們大驪禮部的既定流程走,層層通報上去,但是哪怕最後不答應,我也要快去快回落魄山一趟,希望能夠麻煩你跟龍泉縣縣令打聲招呼,行不行?”
  劍客灑然笑道:“些許小事,不值一提。更何況這本就是你主動跟大驪緩和關系的舉動,是好事,放心便是。大驪宋氏歷代國主,雖然一個個雄心壯志,總給人咄咄逼人的感覺,但是真正相處下來,其實還好。要不然我和欒師伯也不會留在大驪這麽多年。”
  魏檗突然又問道:“阿良前輩氣勢洶洶去往北方,是找大驪的麻煩?”
  劍客點點頭,笑意苦澀道:“麻煩得很。”
  魏檗震驚道:“按照你的說法,阿良前輩在去往倒懸山之前,就已經能夠讓儒教前三聖之一的大佬出手,那麽他這次真要出手,大驪京城會不會就此從寶瓶洲版圖上消失?”
  劍客想了想,開門見山道:“如果換成是我,那麽有望成為一洲之主的大驪王朝,說不定就要亡國了吧。”
  魏檗一臉古怪表情,像是在說所以這才是你不選擇出手的真正原因吧,大驪經此一役,鼎盛國勢被打回幾十年甚至百年前原形,你是不是要良禽擇木而棲?
  劍客是真正心性豁達之輩,對於棋墩山土地爺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並不以為意,搖頭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要知道,我不是阿良,我這輩子也做不成阿良那樣的劍客。阿良的道理,總是跟別人不太一樣的。很奇怪,在那些尋常練氣士眼中的仙家豪閥,一旦跟阿良起了衝突,知曉身份後往往怕得要死,以為要迎來滅頂之災了,可是阿良幾乎從不大打出手,點到即止給了教訓就走人,當然了,傳說他還喜歡調戲年輕貌美的仙子,不過這件事,我一直沒機會當面詢問阿良前輩,可惜估計以後再也沒機會了。”
  劍客運用修為竭盡目力,望向遠處,伴隨著一聲聲巨響,一次次絢爛炸裂,身為大驪扶龍之人之一,既歎息,身為同道中人的劍客,則又神往。
  他有一事沒有告訴任何人。
  阿良在紅燭鎮找到過他,問了他一些問題。
  大驪,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大驪。大驪皇帝,到底是怎麽樣的一位君王。
  以及齊靜春這麽多年,在山崖書院,在驪珠洞天,到底做了哪些事情。
  大事小事,他都想知道。
  兩人坐在紅燭鎮最尋常的酒肆,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結果到最後,滿懷激動的劍客光顧著回答問題了,等到阿良拍拍屁股走人,才發現自己那些個憋了無數年的小問題,一個都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比如阿良你劍術如今到底有多高了?在那座以一堵城牆抵擋下一座天下妖族攻勢的地方,你有沒有刻下一個屬於你阿良的字?妖族之中,到底有沒有那漂亮的尤物禍水,讓你阿良都要心動?
  到最後,男人隻好這麽安慰自己,天底下有幾個人請過阿良喝酒呢?
  一想到這個,已是成名劍修的男人,就挺開心了。
  男人就要離開的時候,突然魏檗爽朗大笑道:“那我魏檗能夠挨上阿良前輩一記竹刀,結果還沒死,算不算了不起的壯舉了?我才不管是不是阿良前輩手下留情。不行不行,咱倆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喝酒,我好跟你詳細說一下過程,那一戰真是蕩氣回腸,來來去去幾百個回合還不止啊……”
  男人冷哼一聲,身形轟然衝天而起。
  魏檗伸手拍散那陣揚天而起的塵土,收斂笑意,望向如夜幕中一盞燈火的紅燭鎮,眼神溫柔,怔怔無言。
  昔年的神水國北嶽正神,這一看,就是百年千年。
  看著她一次次在衝澹江畔的那座水灣,呱呱墜地,風華正茂,白發蒼蒼。
  他始終不願承認,她終究早已不是她了。
  ————
  大驪京城,高台之上失去陣法遮掩的白玉京,可謂劫後余生,仍舊屹立不倒。
  但是在那道白虹破開天地屏障的同時,原本短暫打開禁製的京城陣法,恢復正常,而欒巨子和陸姓老人也幾乎同時遮蔽了白玉京的景象,隻留給潛伏在京城內那些別國諜子,類似驚鴻一瞥的震撼和驚豔。
  欒巨子一屁股坐在高台台階上,滿是無奈。
  陸姓老人是想要跳腳罵人,卻如何也不敢,只是修身養性的本事全部不見,原地打轉,氣呼呼地嘀嘀咕咕:“禍從天降,難道真是大道無常?沒理由啊,大驪運勢在寶瓶洲獨一無二,我陸家一家之學即佔據陰陽家的半壁江山,我雖然不敢說學到十之的本事,可這麽大一樁風波,怎麽會算不準,算不到?!”
  欒巨子歎了口氣,疲憊不堪道:“因為那個阿良,來自最不受天道天機影響的劍氣長城,之前又故意以外物遮蔽氣象,莫說是你了,恐怕你們陸家的老祖宗,事先早早就竭盡全力,才有希望查探出一點端倪,所以今天此事,非戰之過,你我不用太過自責。”
  宋長鏡單膝跪地,低頭望著那具被一分為二的道家符籙傀儡,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破天荒流露出一絲悲傷,將那柄狹刀祥符插入腳邊的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水花”,收入身上那件流水袍的大袖之中。
  宮城外的兩具武將傀儡,是大驪宋氏稱帝之時,某座道家大宗贈送的開國之禮,心智早已與常人無異。
  兩尊東寶瓶洲俗世最大的“門神”,代代守護宮城,若是每一代宋氏皇族,有人能夠獲得青睞,門神就會願意庇護一生,在宋長鏡這一代,就是他和哥哥宋正醇有此福緣,這在當初,被視為大驪將興的祥瑞征兆,因為在這之前,兩尊青甲武將已經兩百年不曾相中一人。
  宋集薪驟然間臉色雪白,怒吼道:“劍呢,我的劍呢!不是還剩下的六把飛劍嗎!?為何一點也感知不到了?”
  大驪皇帝臉色如常,只是眼神中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見,濃鬱至極,低聲道:“我大驪最少最少二十年國運,毀於一旦。行百裡者半於九十,古人說得真是不錯,隻留下一座空無一物的白玉京,沒了十二把飛劍坐鎮,短期之內,又有何用?然後又隻留給我……”
  這個有著氣吞一洲志向的袞服男人,止住話頭,不再繼續說下去,緩緩抬起頭,望向恢復正常再無異象的天空,“你還不如一刀砍掉我的頭顱好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轉頭下令道:“長鏡,你去親自坐鎮城頭,看看有沒有鼠輩借機興風作浪,一經發現,殺無赦。從這一刻起,你有監國之權。”
  宋長鏡問道:“如果是宋氏自己人,又該如何?”
  大驪皇帝慘淡一笑,“以前是廢人可以養,我宋正醇身為大驪國主,這點財力和氣度還是有的,只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自己找死,就讓他們去死好了。”
  宋長鏡又問:“那麽她?”
  大驪皇帝平淡道:“我來親手處置。”
  宋長鏡點點頭,大步離去,殺氣騰騰。
  大驪京城之內,修行之人一律不得凌空飛掠,宮城之內,一律步行。
  宋長鏡雖然被準許破例,就像那位國師崔瀺一樣,可是這位藩王終究是自幼在此長大的人,不願意打破這點所剩不多的規矩。
  大驪皇帝轉身走到台階那邊,坐在名不副實的墨家巨子欒長野身邊,那名高冠老人也頹然坐下。
  兩位老人幾乎同時欲言又止的表情。
  袞服男人笑道:“我知道,續命一事,已是奢望。畢竟這是阿良的手段,除非是十二境農家練氣士出手救治,我才能延長壽命,不用現在這樣扳著手指頭,數自己還有幾天可以活?”
  兩位老人約好一般點了點頭。
  男人自嘲道:“只剩下十年了,撐死了十五年的壽命,世間國運,從來都是此消彼長的規律,這麽說來,恐怕讓我艱難打下一個強勢崛起的大隋,就差不多了,之後呢?好像都跟我無關了。大驪的南下,我大驪的馬鐵聲,踩踏在觀湖書院以南的土地上,我大驪的升龍旗幟將來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獵獵作響,我都看不到了啊。”
  男人閉上眼睛,雙拳緊握捶在膝蓋上,咬牙而笑,“問題在於這個決定我壽命長短的家夥,是飛升去了別處,有可能繼續看著我們人間,甚至有可能重新回來,他不是死了,不是死了啊!”
  所以大驪連報復的膽量,也不敢有。
  這才是讓這位大驪皇帝感到最憋屈的地方。
  所以他才會說,為何不乾脆一刀砍下自己的腦袋,一了百了,不用受這窩囊氣。
  ————
  大驪京城的城頭,身形消瘦的青衫老人,始終仰頭望著那個男人消失的天穹處。
  不知何時,老人身邊出現一位矮小卻身材豐腴的宮裝婦人,徑直問道:“崔國師,這場無妄之災,我該怎麽辦?”
  老人甚至不願收回視線,隨口答道:“等死。”
  婦人心中悚然,厲色道:“國師!你胡說什麽?!”
  有別於小鎮少年的另一個崔瀺,扯了扯嘴角,“運氣好的話,等個半死。”
  婦人撕破臉皮,伸手指向這位功勳卓著的大驪國師,怒色道:“那你崔瀺能好到哪裡去?!”
  老人總算正視這位身份尊貴的大驪娘娘,笑道:“不好意思,我已經半死不活了。”
  ————
  除了寥寥無幾的存在,無人知曉,有個家夥在盤腿坐在天上看人間。
  兩座天下,對這個男人而言,只有一線之隔。
  低頭望去,無數光點密密麻麻攢聚在一起,腳下就像一條緩緩流動的璀璨銀河。其中有的星光,驟然爆炸一閃而逝,有的愈發絢爛明亮,有的逐漸暗淡無光,有的死氣沉沉,有的朝氣勃勃,更有一些最為矚目的大團亮點,選擇龜縮原地不動,就像是一些個老烏龜王八蛋。
  男人站起身,真的要動身離開了,嘿嘿笑道:“老頭子,你說的果然沒錯,這就是人間,好看得很!”
  他在心中對這座天下人間撂下的最後一句話,很有意思。
  小子,一定要好好練劍啊,以後要跟我阿良一樣猛,更猛的話……哈哈,就算了吧,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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