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太陽照常升起，和往常並沒有什麽不同。張生到工廠用過早餐後開始一天的工作。自打被提升為副廠長以來，他比以前工作更有勁頭，更積極。普通工人每天八點半打卡上班，他不到八點就已經進入工作狀態了。

　　這些年，為了在事業上拚出一番天地，他兢兢業業，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自己顧不上找女朋友也就罷了，主動示愛的姑娘也被他一概拒絕，他沒有這個時間。張生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他隻有高中文憑，在本科生甚至碩士生鋪天蓋地的世界，他隻能望其項背。不過他不認命，學歷上他不如人，工作技能上絕對不能輸。高中畢業後他隻身一人來到東海這座沿海城市，因為沒有任何工作經驗，很多工廠不願意要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工廠不需要工作經驗，提供入職培訓，培訓期間還有部分工資，他毫不猶豫就留了下來。這一留就是十幾年，當初一起入職參加培訓的夥伴兒們陸陸續續全都跳槽離職了，隻有他還堅守在這家工廠。

　　他從一名最底層的技術工開始乾起，邊乾便學，跟工廠有經驗的師傅虛心討教，自己買跟工作相關的專業書籍學習。不算聰明的他因為勤奮，很快就熟練掌握了技能，在工廠進行的業務比武中脫穎而出，被任命為組長。幾年後，他在工廠進行的崗位競聘中勝出，當選車間主任。在自我提升的路上，他永不止步。上班時間工作，下班時間研究工作中遇到的技術問題，並就車間流水線提出改進建議，減少產品次品率，提高工作效率，並提高了工廠效益。集團下屬的其他工廠借鑒了他的技術後，無論是工作效率還是企業效益，都有了長足的進步。多年來，高中畢業的張生，多次攻克了工作中的技術難題，並申報了多項專利技術。鑒於他對工廠的突出貢獻，劉廠長經過向集團中國區公司總經理請示，破格提升他為副廠長。自從張生被提升為副廠長以後，劉廠長的很多工作都下放給了張生，自己隻是對關鍵的人事和財務進行直接管理。

　　張生巡查完車間回辦公室時，工人們才陸續到達工作崗位。助理小柯壓著步子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張廠長，不好了，工人們可能要罷工。”

　　“罷工?怎麽回事兒，什麽原因?”張生問到。

　　“張廠長，您最近上過網嗎?網上有一篇文章被傳的沸沸揚揚，和我們集團有關。”小柯說。

　　“最近我在琢磨我們的鋰電池使用過程中的安全問題，沒空上網，發生什麽了，什麽文章?”張生問到。

　　“文章說，我們集團前任總裁渡邊一郎是參加過二戰雪峰山戰役的日本鬼子，強奸了一名中國婦女。還說現任總裁故意拖欠中國一家谘詢公司的合同款，拒絕支付。”小柯說道，“文章中，還極力煽動老百姓抵製我們生產的電器，甚至號召我們自己的人罷工，以顯示自己的愛國情懷。”

　　“胡扯，根本就是他媽的瞎搞。”張生罵道，不過很快他平下心來，問小柯:“現在車間裡有不正常的反應嗎?”

　　“這篇文章是上周日發出來的，估計有人看到了。隻要有一兩個工廠的人看到，肯定很快就會在工人之間相互傳開的。現在剛上班，目前還沒有看出什麽來。”小柯回答道。

　　“這些工人裡面，除了組長，車間主任之外，還有其他平時喜歡帶頭鬧事兒的嗎?”張生問到。

　　“這個，我還不太清楚，目前還沒有人透露過這方面的消息。”

　　張生仔細想了想，

讓小柯趕緊到車間去盯著，一有情況第一時間通知他，自己則趕緊朝劉廠長的辦公室走去。　　劉廠長已經五十五歲了，平時不用電腦，也不上網。辦公室的電腦很少打開，偶爾用也是拿來玩個簡單的撲克牌遊戲。聽了張生的匯報後，不以為然。劉廠長說，這都什麽年代了，那裡還會有什麽工人罷工。現在的人，隻要有錢掙叫他做什麽都行。我們雖不是什麽世界百強的大企業，但至少也是中等規模有一定知名度的。能在這樣的企業上班，收入比其他一般企業高，福利也好，還鬧什麽鬧！別瞎操心了。

　　“劉廠長，咱們是不是謹慎一點呢，您看，前些年，因為日本教科書的事情，大街上不是真有打砸日本品牌的汽車嗎?還有全民抵製像沃爾瑪家樂福這樣的大超市的活動。”張生說。

　　“那些都是砸別人家的車，抵製別人家的超市。如果真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件，你放心，咱們集團公司有專門的部門處理這樣的危機，用不著咱們操心。”劉廠長有點不耐煩了，眼前的這位副廠長雖說是自己提請中國區經理認命的，可畢竟他剛到而立之年，嘴上的毛剛長齊，這是想要替代我的位置嗎?

　　“劉廠長，您說的沒錯，可是，萬一，我是說萬一，如果我們的工人真的罷工，甚至打砸搶我們自己的工廠呢?我們是不是要做些工作，預防這種事情發生呢！”張生此時此刻隻想避免這種事情發生，情急之下，忽略了劉廠長的心裡感受。

　　“你回去吧，該幹嘛幹嘛！”劉廠長有點氣憤地說。

　　張生見劉廠長無動於衷，考慮了劉廠長的想法，他說的確實也沒錯，國內確實極少發生罷工，他也沒有聽說過哪家工廠有人罷工的，至於打砸搶，那都是老板拖欠工人工資跑路，工人不得已才采取的過激行為。這次情況不太一樣，是前任企業總裁的私人問題，而且屬於歷史遺留問題。說白了，和企業職工或工廠員工沒有任何直接關系。隻是，沒有直接關系不代表一點影響都不會有。雖經常有人批評中國人很不團結，一盤散沙，可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遠非如此。08年汶川地震時，全國人民上下一盤棋，眾志成城，合力救災，極其團結。之前日本教科書事件，就有很多日本品牌的商店被砸。工廠雖然沒有開在鬧市區內，位於相對比較偏僻的郊外。可畢竟工廠的工人都是中國人，電視台整天播放抗日劇，再冷漠的中國人，也會對當年入侵中國並殘害百姓的日本鬼子懷有深仇大恨。工人罷工甚至打砸工廠的可能性很大，必須做好預防準備。劉廠長不願出頭，作為副職，我就盡可能采取一定措施防止發生不該發生的事情，否則工廠完蛋，自己的廠長也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張生回到工廠車間挨個巡查，工人們都在忙著手頭的工作，看不出來有什麽異常。小柯看到張生進車間後，慢慢追上，輕聲對張生說了句，有情況，然後跟著張生進了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小柯就關上門，緊張地跟張生匯報情況:“經理，有內部消息，工人內部QQ群有人號召罷工。發消息的人是個女的，之前沒有關注過她。剛才我通過她的空間查證了一下，這個女的年齡不到30歲，可能還是單身，入職時間不滿兩年，現在在製作模型的車間任二組組長，她叫子珊。”

　　“子珊?沒有什麽印象。群裡隻有她發這種信息了嗎?有人附和嗎?”張生問。

　　小柯把手機QQ打開，找到工廠的幾個工人群，把聊天記錄翻出來給張生看。子珊發出消息的時間是周末，也就是昨天。字數不多，卻句句入木三分:日本人對中國犯下的滔天罪行，人神共憤，罪不可赦，很多當初參加過侵略中國的日本人並沒有被追究任何責任。即使他們是普通的士兵，是在執行國家的命令，可是當他們殺害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老人甚至是尚在繈褓之中的嬰兒，強奸年幼的少女和婦女時，他們還是普通的士兵嗎?他們的責任能被豁免嗎?我們工廠是日本人投資開的，這個日本人又偏偏是參加過二戰侵略過中國的，而且他還強奸過無辜的少女。如今，我們居然還在為我們的民族仇人工作！作為一名中國人，你們豈能忍，你們還要在這樣的企業工作嗎?

　　緊跟著這條信息下面，有人跟上，豈能離職這麽簡單，這些年我只知道我們的工廠是日本人投資的，卻不知道這日本人竟然侵略過中國，強奸過中國少女，不能太便宜他了。小柯往下翻了好幾頁，下面全是罵前任總裁以及宣稱罷工或辭職的。

　　張生看完立馬給負責人事的董經理打電話，讓她到辦公室來一趟。董經理主管人事，級別比張生這個副廠長低一級，但工作上卻不對張生，而是直接對劉廠長負責。董經理到辦公室後，張生向其詢問今天是否有人提交辭職信，或是否聽到有關罷工和辭職等風吹草動的聲音。董經理比張生年齡大不少，是個早已生兒育女的中年婦女。盡管如此，她依舊時髦，跟隨時尚。網絡是她每天閑暇時間用於消遣的主要渠道，她也潛伏在工廠的各個QQ群內，時不時會抽空翻看裡面的聊天記錄。有關前任總裁的文章她早就看過了，QQ群裡的聊天記錄她也翻過了。在張生叫她之前，她正打算去向劉廠長匯報相關情況，並且將擬辭退的名單都準備好了。對於這種煽動工人罷工鬧事的職工，她是不會手軟的。這次放過他們，以後必定會成為刺頭，以各種事由教唆挑動工人，影響工廠正常生產。

　　因為工作上董經理不向張生負責，所以對張生提出的問題並未直接回答，隻是告訴張生，她已經知道了網絡上的一些情況，有工人在QQ群內煽動鬧事兒的信息她也看到了。她會向劉廠長報告的，回答張生問題時，她還刻意加重了劉廠長三個字，以提醒張生，你無權過問我人事工作方面的事情。

　　張生見董經理不願透露情況，便不在問什麽。他意識到剛才的問題已經超越了自己的權限，說了聲抱歉後，董經理便離開直接去了劉廠長的辦公室。

　　十分鍾左右，劉廠長直接推開了張生辦公室的門。“張生，張副廠長，我都跟你說了該幹嘛幹嘛，你現在是在幹什麽?我告訴你，本來可能不會沒事兒，可是如果你非要把它當成事兒來處理的話，可能真的就如你所願了。幾隻泥鰍能翻起什麽大浪來，你非要加進去攪和一把，成何居心?我再和你強調一遍，人事上的事情不是你可以過問的，聽到了吧！”說完，氣呼呼地走出去，把門嘭地一聲帶上。

　　從張生的辦公室出來後，劉廠長打算去工廠車間查看一下情況。工廠有十二個車間，全部巡視完需要一個小時左右。劉廠長沒有那麽多閑暇時間，他按照董經理向他匯報的情況，把有可能鬧事兒的人比較集中的幾個車間挨個兒走了一遍。正如他對張生的指責，一切都很正常，工人們都在按部就班地忙著手中的活兒。“這個張生，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劉廠長自己嘟囔了一句，就回辦公室了。

　　風平浪靜的湖面下暗藏洶湧激流並非稀奇之事，正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一上午整個工廠無任何異常。張生心想，興許真的是自己多慮了，還是老廠長見多識廣。不料，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下午到了上班時間，工位上連三分之一的人都不到，幾個車間主任也不在工作崗位。張生趕緊讓小柯聯系不在崗的幾個車間主任，自己則跑到劉廠長辦公室。劉廠長聽到消息後起初不相信，等張生帶他再次回到車間時，看到偌大的車間內隻稀稀疏疏地坐著幾個茫然失措的工人。他當場大怒，反了，一幫小屁孩兒，想上天了。他拿出手機給人事董經理打電話，讓她即刻到各個車間統計現有人數及姓名，然後調查所有脫崗工人的理由，隻要是罷工的，一律開除，當月工資不予發放。另外，向當地公安局報警，說明情況。對嚴重擾亂工廠正常秩序的帶頭人一個都不放過。

　　就在董經理在各個車間統計人數時，在崗的工人給離崗工人發了信息，將劉廠長的話偷偷傳遞給了脫崗的工人，脫崗的工人很快就全部聚集在了工廠大院內，然後朝著劉廠長所在的車間一哄而進。看到烏央烏央的人群湧進同一個車間，劉廠長意識到鬧事兒的來了。面對著正在朝他走來的人群，他一動不動，橫眉冷對。等人群走進後，他大吼一聲，站住。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張生從未見過劉廠長有如此的精氣神。為首的幾個年輕人聽到這麽一聲震徹山谷的吼聲從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廠長口中喊出，頓時為之一驚，停下來腳步。

　　“你們要幹什麽，罷工?你們有自己的腦子嗎?啊?脖子上面頂著的是水桶嗎?網上說什麽就是什麽啊?你們調查核實過了嗎?網上說的是真的嗎?你們幾個，誰核實過網上說的事實了?”劉廠長指著前面幾個年輕人的腦袋問道，不等他們回答，劉廠長接著訓話:“你們一個個兒都多大了，還是孩子嗎?你們摸著自己的胸口好好想想，工廠虧待過你們嗎?你們都有朋友在其他工廠上班，你們沒有對比過嗎?他們是在中國人開的工廠裡上班，你們加班比他們多嗎，你們收入比他們少嗎?啊?拍拍自己的腦子，仔細想一想！這麽簡單的問題，想一想！”劉廠長停頓了下，拿目光掃射了一下面前的人群，在他眼裡，這些人大部分和他兒子年齡差不多。

　　“這麽好的工作到哪兒找去，你們要想今天辭職，我一個也不攔著，全部批準，都給我卷鋪蓋滾蛋！你們看看外面有多少人想替代你們，年輕人，別光顧著年輕了，長點腦子，別光顧著長年紀不長腦子。咱們工廠是日本人投資的，你們入職培訓時沒學習過集團介紹嗎?就網上指名道姓罵的那位渡邊一郎，我們的前任總裁，你們知道他每年把集團的多少錢拿來做慈善嗎?而且是在中國境內做慈善，不是在日本。日本人也有好有壞，我們中國就沒有壞人了嗎?你們都是年輕人，會用網絡，你們到網上去查查看，不行，你們再去民政局核實一下，看是不是真的！”

　　“我再說句狠話，別說網上傳言現在沒法確定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你們罷工又能起得了什麽作用?你們罷工工廠就能倒閉了嗎?你們想想，用你們的腦子想想！你們不幹了，就會有其他中國人替代你們，工作照樣乾，少了你們就不行嗎?你們有骨氣，你們愛國，那些不罷工的人就沒骨氣，不愛國嗎?”劉廠長見二連三地問題，讓湧上來的工人們發熱的腦子逐漸的降溫。

　　“當年八國聯軍還侵略中國呢，怎麽也不見你們抵製他們呢！一個個崇洋媚外的時候，怎麽不見你們說愛國，把聖誕節和情人節過的比春節都親，怎麽那個時候不見你們愛國呢，啊?一幫癟犢子，瞎幾把扯淡！”劉廠長這話剛落，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會兒知道笑了，啊?好笑嗎?今天全部扣工資，都滾回崗位去幹活兒去！”人群一窩蜂似的散開，各就各位，各回各家了。

　　看著回到工作崗位的工人，張生由內而外地對劉廠長肅然起敬。剛在他一直站在劉廠長身後，時刻關注著對面人群的情緒變動，生怕萬一這幫年輕人鬧起事兒來，他們幾個不被打死也得被打殘。所有人都散去後，劉廠長才轉過身，朝著辦公室走去，張生像個跟屁蟲似的緊緊地追上。

　　到了劉廠長辦公室後，劉廠長才扭頭看了一眼張生，“怎麽，是想告訴我，我判斷錯了?”

　　“那裡的話，劉廠長，您剛才實在是太帥了，太有魄力了，我現在覺得，和您比起來，我簡直是一無是處。”張生一邊說，一邊去拿桌子上的水杯給劉廠長倒上，遞了過去。

　　“怎麽著，這是要開始拍馬屁了。張副廠長，這不像你的風格啊！”劉廠長故意變著腔調說。

　　“第一次拍馬屁，沒什麽經驗，領導，請多包涵！”張生笑嘻嘻地回話，“劉廠長，您打算怎麽處分這些人，還是不做任何處分?”

　　劉廠長抽出一根煙點上，抽了一口，煞有介事地吐出一團煙霧，走近張生，“張副廠長，以前人事和財物都沒有讓你接手，我年紀越來越大了，也該慢慢地傳給你了。如果這件事情交給你處理的話，你打算怎麽做?有想法嗎?”

　　張生被劉廠長突然這麽一問，蒙了，雖然他一直在為事業拚搏，想出人頭地，當上廠長，但也不過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 自我意淫一下。如今夢想似乎有望照進現實，他卻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劉廠長，說實話，我還沒有想過。再說，您年紀也沒那麽大不是！”

　　“回去想想，這次鬧事兒的人該怎麽處理，明天告訴我。回去吧！”劉廠長下了逐客令。

　　三天后，工廠公示欄貼出了對罷工鬧事者的處分通知:

　　經廠內慎重考慮研究決定，對於本周一即5月25日所有參加罷工人員的處分如下:

　　車間主任記大過，扣除當月全部工資;

　　小組組長記大過，扣除當月全部獎金;

　　其余參加罷工的工人扣除兩天工資。

　　此類事件如有再犯者，一律開除，並移交本地公安機關處理。

　　劉廠長完全尊重了張生的處理意見，並且在公告了處分通知後，組織召開了廠內大會，專門就此類事件的發生進行了反思，帶頭的車間主任、小組組長都上台做了檢討。沒有被開除已是萬幸，扣除點工資又算的了什麽呢！劉廠長在會議最後，向所有工人解釋道:張副廠長為了力保大家的工作，勸了他很久，大家應該感謝張副廠長！如果是我，我要不開除幾個人心裡都不痛快，而且我開除你們不僅僅是因為你們鬧事兒，而是因為你們沒腦子，遇到事情沒有自我分析和判斷的能力，人雲亦雲，我們廠需要的是會思考的人。張生在邊上聽著，心想著，我沒怎麽勸你，你就同意了啊！細琢磨，劉廠長這不是在為自己將來順利開展工作鋪路的嘛！劉廠長，還真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啊，我一定要努力對得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