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尚書府邸。
“砰!”沈彝拍案而起,一張英俊卻稍顯老態的臉盛滿了怒氣,指著站在他面前一臉無謂神色的沈懷鈺,大聲呵斥道:
“你這玷辱宗祖的畜生,正妻未聘,你倒先想著娶妾,娶的還是那倚門賣笑的女子,你幾個月不回家門一趟,一回來你便給老夫一個大驚喜,你真是厲害啊!”越說越怒,拿起桌幾上的茶碗便往他身上砸,也不管茶水滾燙與否。
“你這不孝子簡直丟盡我們沈家的臉,且還有臉面來征求老夫的同意!”
茶碗砸在沈懷鈺的胸膛上,他硬生生地承受了,也不叫疼,就連眉也不曾皺一下,仍處之泰然,神色自若。
茶碗落地,四裂成碎片。
沈彝見他一副不以為意的輕松狀,心中不由更怒,頭一暈,氣癱在了太師椅上,這時立在他身旁,一身華貴服飾,風韻猶存,看起來不過三十多來歲的沈夫人忙上前兩步,替他順背,微微掃了沈懷鈺一眼,而後看向沈彝,殷勤勸道:
“老爺,你別氣,身子要緊,我想鈺兒也是一時糊塗,中了人的迷魂圈套,你得好好勸他才行,一昧的責罵哪裡能夠管事?”
“哼……”沈彝冷笑一聲,“一時糊塗?我看他是徹底糊塗了,你可知他如今在朝廷裡的聲譽?人皆道他沉迷酒色,不以朝廷要務為重!老夫平日裡隻道他是個識時務,明事理的,無需多加管教,任由他在外自立門戶,沒想到他卻是這麽個無用的廢物!老夫真後悔當初留下這孽種!”
聽到最後兩字,沈懷鈺掩藏在袖擺中的手不由攥緊又放松,一雙黑眸望著他面前的他的父親,裡面的光澤愈加冰冷。
他的父親沈彝雖貴為吏部尚書,官居一品高位,然沈懷鈺可沒忘,他是如何不擇手段一步一步爬上這個位置的。他又有何資格如此罵他?
拋棄糟糠之妻,攀附權貴,難道權利真的如此誘人麽?看他的父親,如今雖已過中年,那雙如鷹隼一般的眸中仍有一種想要睨視萬物的欲望,從中,根本看不到一絲對從前所作所為的悔恨之色。
“老爺,瞧您說的,哪裡有這麽的嚴重,又不是結黨營私,謀逆那等大事,少年心性,不都愛出去尋尋花,問問柳麽,如今年輕人都愛行那等風流之事,將之當做時興,只是那風塵中的女子最會使弄手段,哪怕你是個茹素的,一但被他們弄出的語言眉目勾住,少不了也得吃起葷來。”沈夫人繼續拳拳勸道,見沈彝氣稍微平了一些,又走到沈懷鈺面前,莊重而慈祥道:
“鈺兒,不是我說,那風塵中的女子說的話豈能當真?她們不過是因你的身份地位才巴巴地貼上來,若是你一無所有你看她還願不願意嫁與你?依我之見,你倒是聽聽你父親的話,莫要與那類女子來往了。”
沈懷鈺不露聲色的閃躲過她熱情伸過來的手,嘴角浮起疏離的微笑,客氣而溫和地回答:“母親,令你費心我的事了,只是我已與那女子互訂了盟約,我斷然不會做有負於她的事。”說罷一臉堅然,眸中深情款款,果真煞有其事的樣子。
直看得沈夫人一臉悻然,反駁又不是,一時甚覺無趣,正為難之際,只聽得沈彝再次拍案而起。
“反了!反了!”沈彝指著沈懷鈺,臉脹得通紅,脖頸間青筋暴凸,手氣得不停的顫抖,“你……你看看他,說的什麽話!臉上那什麽樣的表情!真是家門不幸!家門不幸阿!你愛娶便娶吧,總之老夫絕對不會讓一個煙塵女子進入沈府的大門!”
沈夫人連忙上前安慰道:“老爺,
您先消消氣,凡事好商量。”又看了沈懷鈺,神色間不禁有了一絲不滿,語氣也有了責怪之意,“鈺兒,你又不是不知你父親的脾性,你非要惹你父親氣壞身子才滿意麽?” 沈懷鈺冷眼旁觀著,待她說完後,也不回話,直接向沈彝道:
“父親息怒,孩兒彼此回來並非是同您商量的,只是通知您一聲,免得日後您從別人那聽聞此消息,終究不大妥當。至於進門之事,父親更是無需擔心,孩兒自會安頓好她,父親一心忙於政務,近些日子更是忙得日夜顛倒,脫不開身。孩兒看在眼裡,也是心疼不過,更不敢勞父親費心此事。”
“你……你……”沈彝氣得說不出話來。
沈懷鈺繼續道:“孩兒忽省起還有一個重要的局未赴,時間也到了,望父親保重身體,孩兒告辭。”說著行了退禮,即轉身離去。
身後傳來沈彝怒罵的聲音:
“你這不肖子!快滾出去,我不願再見到你這畜生,再別回來……”
隨即是沈夫人的小聲咕噥:
“老爺,你莫要與他計較了,幾個月不回來,一回來便弄得府中烏煙瘴氣,雞飛狗跳的,倒是不回來還好些罷……哎,還是咱霖兒好,從來就不會惹老爺您生氣……”
沈懷鈺嘴角勾起冷笑,轉眼步出了書齋,回到自己所處的院落,
不見有侍候的人,沈懷鈺便自己換了一身潔淨服飾,準備打道回自己的府邸。
轉折一條回廊,他意外地碰到了府中的老總管。
只見他兩手管在袖中,背微微佝僂,在冷風的吹拂下,竟顯出了一種老態龍鍾的頹敗衰落之象,他一直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什麽人,聽聞動靜,立即往左側身看過了過去,見到沈懷鈺,一雙渾濁呆滯的老眼瞬間和藹有光澤起來。
沈懷鈺停下腳步,和他打了招呼,面色也恢復柔和,笑問:“陳管家,你怎麽在這?”怎麽才幾個月不見,他便好似蒼老了好些,沈懷鈺心中暗想。
陳管家步履有些蹣跚地往沈懷鈺走去,沈懷鈺見狀,連忙迎上前去,虛扶住他。
“大公子,你可算回來了。老奴便等著見你最後一眼,方走得無憾阿……”陳總管那渾濁不清,滿是血絲的眼閃著晶瑩淚光,一字一句難言其中的真情實感。
沈懷鈺心中一驚,忙問:“陳總管,此話怎講?”
陳總管面含痛苦之色,“此事老奴本不願告訴你,只怕你起煩憂,然你既問了,老奴也不好不回答了。”
沈懷鈺知有變故,便扶住他,安慰性地說:“您說。”
“陳泰前些日子出去辦事,結果途中遭遇劫匪,不幸被害了……”陳老說不下去,掩面而泣。
沈懷鈺大驚,此事他竟全然不知道,心中未免有些懊惱自己,一時又不知說什麽來解勸他,畢竟喪親之痛並非人的一言兩語便能讓人離了痛苦,更何況陳總管這還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他這一生便隻得這一兒子,心中的悲痛愁苦可想而知。
而此時,陳總管也自知失態,連忙擦了擦眼,向沈懷鈺道:“多說無用。老奴已打算辭了府裡的職務,扶柩回鄉,將我兒的屍骸葬在祖塋裡,令他得魂歸故裡,免作他鄉遊鬼了。但是離開之前,老奴想再見大公子您一面,畢竟此一去,只怕再無相見之日了。您是老奴從小看著長大的,看著你從一個怯生生的小娃兒長成了如今這般風度翩翩,才華橫溢的青年,老奴心裡是既歡喜又驕傲阿。”說到此,他的眼中浮起一抹激動的光芒。
“陳總管……您……”沈懷鈺隻覺眼中有些濕潤,心裡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記憶,然卻敵不過這一刻的感動。
轉眼陳總管那眸中的色彩又恢復黯淡,“哎……本想有生之年看到大公子成家那一天了,如今只怕是……不能夠了……”
沈懷鈺心中不勝感慨,他知道陳總管忠厚老實,待他也真心實意,想起兒時在這府邸中那段回憶,無疑來說,唯一能夠算得上美好的,也僅僅與陳總管相處的時日。
曾記得當初在黌舍之時,眾人皆欺他沉默寡言,靦腆害羞,時不時地在他面前搖唇鼓舍,口出惡語,更有那不安分,時常鬧事的學生便偷來先生的戒尺,藏在他的課桌上,以此栽贓嫁禍。那先生得知他拿去後,便怒氣衝衝地到沈彝那告狀,說他不尊師重道,淘而不受教,氣得沈彝吹胡子瞪眼,也不聽他任何解釋,命人拿了藤條,便是一頓毒打,他隱忍著不喊疼,只因如此,更惹得沈彝的怒火暴漲,下手也沒了輕重,直將他打得奄奄一息,最後還是陳總管不顧尊卑死命攔住,方保住了他的性命。
其實那段時光也並非十分難捱,成年後,他便淡忘了,一連陳總管待他的好,他對陳總管的依賴也逐漸被他壓製到了心底,不去啟封,隻一心要考取功名,離開這裡,後來,如他所願,他連中三元,入了翰林院,一時之間,意氣風發,眾興拱月,便更加鮮少回憶起那些不高興的事了……
沈懷鈺走出府中大門,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入眼的不過是一面冰冷堅硬的影壁,壁上雕的是一個巨大麒麟,它此刻正張牙舞爪著,一雙無情的凸眼似乎正直勾勾地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沈懷鈺臉上的神色卻紋絲未改,始終清清淡淡的,風過,撩起他的發,那淡漠地眸,寧靜的劍眉,更令人有一種寧靜致遠的錯覺,然誰也不知他心裡此刻大不是滋味。
於陳總管這事上,他做不了多少對他有用之事,唯有心上感念罷了,只是這有用麽?沈懷鈺嘴角勾起輕微自嘲,轉身待走,便迎面碰上了沈秉霖。
“大哥……你回來了啊?”沈秉霖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面前的沈懷鈺。
沈懷鈺“嗯”了一聲,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但見他一身奢華鮮豔服飾,雙眸浮腫,渾身脂粉濃香,一雙眼不住地瞟來瞟去,卻仍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謙恭之士來。
而身後跟著的家奴,更是個個氣勢洶洶,拿腔作勢,眼底全是利欲熏心的凸顯, 隻巴巴的望著他,似是不識得他似的。
沈懷鈺心中有事,也不甚將這小事放在心底,正要走,沈秉霖卻在這時神秘兮兮地湊到他身旁,曖昧道:
“大哥,聽說你最近和那花月樓的婊……啊,不是。”他一拍腦袋,“如今改該叫坊主了,大哥,你和那叫吟月坊的坊主如今正鬧得火熱?聽說那婊子模樣端得是嫵媚撩人,光是一雙水靈靈的眸便能勾了人魂魄,這話真否?大哥,您可否幫我引見一下,”他前面倒還有所顧忌,直到後面,竟將一心一意放在了鶯娘身上,忘了去做作,一張俊秀的臉邪態畢露。
沈懷鈺一雙墨眸微眯,眸光遽冷,直直射向沈秉霖。
沈秉霖猛地打了個寒顫,退了一步,不敢再接近他身旁,而此時,沈懷鈺卻笑了起來,笑的親切溫和,仿佛他剛才看到那一瞬而過的戾氣只不過是他的錯覺。
緊接著而來的是沈懷鈺那隻修長而美的手,輕輕拍向他肩膀上,沈秉霖身子一哆嗦,有股暗針刺向自己的錯覺,然他神情卻又是如此清風朗月,鎮靜自如,一時倒襯得他疑神疑鬼了。
沈懷鈺在他肩上輕輕拂了幾拂,從容笑問道:“你去哪兒,沾了一身的草屑?”
草屑?他今天在金玉坊碧桃那待了一整天,哪來的草屑?
沈秉霖疑惑,就在他檢查服飾那半會兒的時間,沈懷鈺已然離去。
待沈秉霖回過味兒來,望著那遠去的身影抹身影,好生氣惱。
“呸!什麽玩意?”沈秉霖恨恨地在地上啐了口,不再裝文雅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