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陽節。
秋更深了,本就是一個悲涼的時節,添了別離,更加令人惆悵惘然。
京城外三裡的長亭裡,沈懷鈺執起酒杯,敬向對面的身著銀袍戰甲,威風凜凜的楚文軒,以及一身寬松常服,處處彰顯著雅士風流的陳左生。
楚文軒與陳左生接過紅雪遞過來的托盤裡的酒杯,回敬沈懷鈺。
放眼亭外,霪雨霏霏,殘花敗柳,滿目蕭然,而那寬闊綿延至天邊的濕涔涔的官道上,滿是人的腳印,馬蹄印,凌亂,大小深淺不一。卻是大軍隊伍先行了。
而亭外大柳樹下,系著一匹赤兔,旁邊還停歇著一輛華麗馬車。
“今日一別,卻不知何時能夠再見。”楚文軒將空杯放回托盤上,忽然感慨一句。
沈懷鈺也將杯子放回,淡淡一笑,調侃道:“文軒何時多了幾分兒女之態?莫不是還留戀著京城的花錦世界,不願去餐沙飲風?”
楚文軒一愣,而後舒朗大笑,不甚介意道:“懷鈺,你還是改不了喜歡打趣我的毛病。”
在旁的陳左生和紅雪也開懷一笑,方才縈繞在他們之間的離別愁緒卻被那笑聲驅散,隻遺下大丈夫的豪情萬丈。
“我走了,你們就等著我勝利的消息吧。”楚文軒抱拳告辭,抬首間,眉目沁了一抹肅色與銳氣,此一去,便如同放龍歸海,從此以後,再無任何人能夠阻攔他的前路了。
一聲馬嘶撕破長空,只見細雨朦朧中,長鬃飛揚,四蹄翻騰,馬上那角戰袍高高揚起,壯闊的背影愈顯意氣風發,隨即在雨霧中逐漸縮小成一個小小的黑點,然後消失在了這長空萬裡之中。
沈懷鈺收回了視線,回頭望了眼陳左生,又望了眼他身旁的紅雪,而紅雪此刻正呆呆地望著他。
因為已是深秋,城外又比城冷得多,所以她此時已經穿上了胭脂紅的鬥篷,掩在鬥篷裡的是杏黃色的深衣,在豔麗色彩的襯映下,她便如同那盛放的花朵兒般紅潤美好,然而她的那雙爛漫的杏眸中,此刻卻隱含悲傷之色。
沈懷鈺只是淡淡掃了她眼,便對陳左生道:“我也不能待久,恐有耳目。先生此去淮南,旅途中有紅雪姑娘陪伴,想此不會太孤獨,只是紅雪姑娘年紀輕輕,偶爾不免有些女兒憨態,若是有什麽侍候不到之處,還望先生多多包涵。”
紅雪聽到這番體貼地話語,不禁有些後悔自己竟要賭氣要與陳左生一齊離開,然而在對上沈懷鈺那清冷的眸時,心中湧起的暖意瞬間彌散開來,打從心底生出一股冷意來,她怎麽忘了,他是外暖內冷的人。
紅雪心中自嘲一笑,不再凝視他,而改望亭外的綿綿細雨。
“沈大人,您言重了,紅雪姑娘一向溫柔和順,善解人意,怎會有侍候不到之處,上次別後,我還未來得及感謝沈大人的撮合之情,如今分別在即,怕是無機會了,不過將來沈大人若有所求,盡管致信陳某,陳某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赴湯蹈火就不必了,只是我一向仰慕先生你的才情,希望來日有機會再與先生品酒高談,如今隻望先生一路珍重罷。”
陳左生作了一揖,誠懇道:“能得沈大人青睞有加,陳某榮幸之至,來日方長,總有再見之時,此之前,望大人保重身體,告辭。”
沈懷鈺淡然一笑,將他們送到馬車前,紅雪上了馬車,卻忍不住掀開了簾子,向沈懷鈺的方向張望。
他此刻站在雨霧中,
長身玉立,周身散發著清冷淡漠的氣息,嘴角卻勾起一抹深深的弧度,只是在裹了紗的細雨中看得不十分真切。 紅雪臉上浮起一個燦爛的笑容,眼眶中流出的眼淚,也許這輩子她都再難以忘懷今天看到的這一幕,好似一場夢,美卻透著不真時。
而也在這一刻,她終於夢醒過來,那男子就如這眼前迷蒙不清的雨一般,容易令人陷入到一種看不清危險的境界中,能早點逃離他便能少點危險,便能少傷一分心,這一刻,她很慶幸。
可是啊……有的人可能就沒那麽慶幸了呢……
眼淚滑過嘴角,她嘗到了那一抹苦澀,嘴角卻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而後放下了簾子,隔絕了與那人所有的關聯。
沈懷抬頭望了望天色,天是陰暗的,遙遠處的群山也是陰暗的,若不是那山中籠罩了一層青霧,只怕分不清孰是天,孰是山了。
沈懷鈺目放長空,眸光卻是淡淡的,冷冷的,不夾雜一絲情感,而此時他並未打傘,他那一頭用冠束起的墨發飄了零零散散的雨絲,竟像是被雪染就的,也因此令他周身散發出的氣質更加透骨寒冷。
“劈”一聲,他耳邊傳來一陣響動,他微愣了下,隨即笑容浮現在唇角,這讓他臉上瞬間有了暖意,輕搖了搖頭,對著空氣道:
“人都走了,出來吧。”
半晌無人聲,忽然,一根折了的枯樹枝‘咻!’地一下,從一棵又高又壯的柳樹下飛了出來,直躺躺地陷入了泥地裡,那延伸向沈懷鈺方向的枝條仿佛實在訴說著自己的不幸與屈辱。
“怎麽?還怕我笑話你不成?”沈懷鈺忍不住輕笑,語氣中有著難以掩飾的親昵以及調戲之意。
躲在樹底下的人瞬間緋紅了臉,一跺腳,臉上浮起視死如歸的神色,一轉身步了出去,然看到不遠處,那笑得容光煥發,十分不懷好意的人時,仍是忍不住微垂了頭,眸中浮起懊惱之色。
“鶯娘,你怎麽來了?”沈懷鈺明知故問道,倒也不擔心她發現了某些事實。
“奴家……奴家在坊中閑得發悶,出來走走,難道還要經過鈺郎你的同意麽?”
鶯娘絞著手中的羅帕,臉不紅心不跳道。背地裡卻悔青了腸子,怎麽一遇到沈懷鈺的事,她就魔怔了呢?
沈懷鈺劍眉一挑,點了點頭,也不戳破她的謊言,“哦,原來如此。鶯娘你當然不需要經過我的同意。”
鶯娘微轉秋波,停駐在他身上,只見他一襲白衣,長發高束,優雅俊美中又不失隨性灑落,在那斷雨零星,青霧繚繞中,她心中頓想起永恆兩字,只因那畫面美得如同一幅畫,恬靜而清雅,而那畫又好像隔了層紗,鍍上了一股要人命的神秘誘惑,攪得人心底癢癢的,忍不住想掀開那層輕紗。
鶯娘還在呆呆地幻想,沈懷鈺轉眼間已來到她身旁,往她額頭上一點,輕笑:“想何事呢?如此出神。”
鶯娘揉了揉額頭,剛要作答,卻被沈懷鈺攬入了懷中,緊接著便聽他關心道:
“怎麽不多穿點?傘也不帶一把……”
鶯娘柔順地靠在他的懷中,“奴家出門有些急,便忘了……”她忽然打住,知自己說漏了嘴,也就沒往下說,然後耳根卻發起燒來。
沈懷鈺手中傳來冰涼的觸感,忍不住皺了眉,而後歎息一聲,離開了她,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不容拒絕地披在了她的身上,無奈道:
“這麽大人的,怎麽還不懂得照顧自己?走吧,先到亭子裡坐坐吧,雖只是毛毛雨,但還要仔細凍著。來接我們的人也快到了。”
“奴家……”鶯娘不知如何接話好,卻被他關心體貼的話弄得心柔得一塌糊塗,臉燙得如同火燒一般, 事實上,她也覺得自己此次的行為頗為幼稚,只因聽說他要為紅雪他們設宴踐行,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腳,鬼使神差就跟了來,然後就看到了這麽一大場面,方知道自己多心了,只不過她向來隻專注沈懷鈺一人身上,至於其他無關緊要的人員,無關緊要的事,她向來不願多費心神。
而鶯娘心裡也明白,他已經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卻故意不捅破,只是不願掃了她面子罷……
鶯娘心一動,輕輕挽住了他的手臂,與他並肩走著,柔聲撒嬌道:
“鈺郎,我不喜歡那紅雪姑娘。”
沈懷鈺嘴角含笑,點了點頭,“嗯,她已經走了。”
鶯娘緊接著又道:“她剛才掀開簾看你的那副情態,奴家也很是不喜。”
沈懷鈺略微思考了小會兒,“她方才什麽樣的情態?我倒沒怎麽注意,只是看到了那馬車上的車夫似乎挺年輕白淨的。”
“……”
鶯娘臉上都快笑出了一朵花,打趣道:“敢情你是對那車夫感興趣麽?”
沈懷鈺忽然深看了她一眼,在鶯娘玩味的眼神下,搖了搖頭道:“不,我隻對鶯娘你有興趣。”
鶯娘笑容當場凝住,臉一紅,羞嗔道:“鈺郎,你一點……一點都不含蓄。”
沈懷鈺親昵地摟住她的腰身,一雙溫存的俊眸專注地望著她,曖昧道:“對你,無需含蓄。”
“嗯……奴家就是喜歡你的不含蓄……”鶯娘忍不住抿嘴笑。
“嗯,那我以後便再熱情些……”沈懷鈺很認真的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