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到了季老爺壽辰之日。
那季老爺出身商賈世家,與錢打了半輩子的交道,從來不知文雅為何物,府中的院落,花園,亭台樓閣全是一派富麗堂皇,繁華絢麗的氣象,而那些家具擺設,更是不求精致巧妙,只求奢華富麗,簡直恨不得鍍上一層金在上面,好顯示它的價值,這種‘不俗’的眼光倒與鶯娘頗為相似。
今天乃是他的五十大壽,府中更是布置得華美莊嚴,美侖美奐,如同皇帝行宮一般。
到了巳時,前來祝壽的一幫豪貴之士皆已陸續到齊,一一落座,一時竟坐滿了整二十席。
沈懷鈺礙不過季老爺的再三邀請,更何況他新購置的那所外宅還是季老爺代為尋覓的,所以隻得前來赴宴,好在季老爺會安排,將沈懷鈺這一席獨擺在一處幽閑處。
沈懷鈺一進入那庭院,但覺綠陰滿眼,紅花遍地,倒也有些趣味。而席中幾乎都是一些文人名士,他雖然不大熟識,卻也聽聞過其中某些人的名號。
杜老爺兩處著忙,又囑咐季子楚在沈懷鈺這席從旁幫襯,由此可見杜老爺十分看重沈懷鈺。
沈懷鈺與他們一一敘了寒溫,彼此道了些傾心仰慕的話,沈懷鈺為人素來有親和力,笑容始終如沐春風,又有季子楚幫襯一二,席間倒也還算融洽。
席前有歌姬吹拉彈唱,座中又有美人兒陪席勸酒,嬌聲媚語,逐漸地,那些礙於沈懷鈺翰林學士的身份,頗有些拘謹的,此刻也放開懷來,極盡享樂。
酒已過半,鶯娘方姍姍來遲,卻是被家人直接帶領到了沈懷鈺這一席。
鶯娘一眼便注意到了席中那談笑風生卻又不失溫文儒雅的男子,不怪她刻意,而是他在眾人中實在光彩奪目。
內心一陣怦動,鶯娘停下腳步,頗有些恍惚,隨後發覺自己的失態,連忙收斂心神,輕移蓮步,緩緩上前。
直至此刻,鶯娘方知季老爺的大致用意,想來是想撮合她與沈懷鈺罷?只是他到底是錯了意,她和沈懷鈺之間早已一拍兩散,就差沒在眾人面前撕破臉皮了,不過鶯娘對他算是稍有了解,他性本溫存體貼,斷然不會在眾人面前讓她失了臉面的,鶯娘心中冷笑,笑容卻越發嫵媚而燦爛。
“哎呦,各位好歡暢啊。”她輕啟朱唇,嬌媚道。
沈懷鈺乍聽到她的聲音,臉上如沐春風的笑容有一瞬間不複存在,墨色的眸子閃過一絲冷峻,隨即卻被嘴角劃開的從容淺笑掩去了,複悠然暢飲起來,仿佛未曾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
她的出現使得眾人紛紛探去目光,而她那嬌嗲十足的鶯聲更是令人體酥神蕩。
除了沈懷鈺之外,在座的男子那一縷魂魄仿佛都被她勾了去,兩眼釘在她身上,分毫動彈不得。
只見她一手執著湘妃金扇,輕搖緩擺,另一隻塗著豔紅蔻丹的纖纖玉手則搭在丫鬟的手臂上,腰肢款擺,一舉一動間,盡顯風騷嫵媚。
鶯娘視線始終不離那無視她的男子。席中眾人的目光皆集中在她身上,有驚豔,有垂涎,有嫉妒,有讚賞,唯獨他,對她的出現未曾給予一絲關注,哪怕一眼的停留。
鶯娘無法忍受他對她視若無睹,便刻意的來到他近旁,媚聲媚氣的道:“沈大人也在呵,真是好巧。”
沈懷鈺笑容微滯,卻仍不失客氣禮貌地回應了她,“很巧,鶯姑娘。”
沈懷鈺身旁另一側的女子聽見,驀然抬眸望向鶯娘,眼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敵意。
連語氣都如此客氣呵……他要與她斷了瓜葛,她偏不如他所願,他既令她心中不暢快,她便也要令他不暢快,心中如是想,鶯娘也就不管他樂不樂意,二話不說地挨定他身旁坐下,還故意靠近了他幾分,若有似無地磨著他,又嬌笑著從他手中掠過他的杯子,睇了眼近旁的酒壺,而後無辜地望著他,示意他滿上酒。
沈懷鈺落了空的手停留半空少焉,指尖方動彈了幾下,頗為無奈地伸手拿起酒壺,從容不迫地替她斟上。
鶯娘嘴角輕微上揚,這才捧起酒杯,向眾人嚶嚀一聲:
“恕奴家來遲,奴家願自罰三杯。”
眾人口稱不敢,卻折服於她的雍容大雅又不失嫵媚柔情的氣度之下,紛紛舉杯回敬。
鶯娘連飲三杯,暈紅上臉,越發激動起來,不到一刻,便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了席間的熱烈氛圍之中,隨心暢然地與席間男男女女談笑戲謔,挑逗賣趣。
與之前在沈懷鈺生辰宴中仍帶著些拘謹的舉止不同,鶯娘此刻已然適應人間宴席上的談話方式。
鶯娘在談話的空隙中,會忍不住向投懷鈺投去一眼,沈懷鈺也會在她刻意搭話的時候與她淡聊上幾句,只是神色始終清清淡淡,看不出內心真正想法。
除了不再用以往的深情目光注視著她,他倒真如她所料,在眾人面前給足了她面子。
他可知他這般體貼,只會讓她更加想要肆意妄為啊……鶯娘美眸中升起一抹促狹,她倒想看看他究竟能忍受她到何種地步?
一隻纖纖玉手緩緩探向他的大腿……
沈懷鈺身子一僵,一雙劍眉幾不可聞地皺了起來。
鶯娘嘴角微微翹起,美眸卻直視著前方,與對面的季子楚悠然談笑:
“不知季公子對前些日子奴家備的謝禮可曾滿意?”
“很是滿意。鶯姑娘心細,想必是事先命人探知了在下的喜好。”季子楚對鶯娘的主動攀談感到十分高興。
“如此便好。”
鶯娘隔著那一層衣袍撫摸著沈懷鈺的大腿,緩慢地遊移,指尖帶著挑逗的氣息一下一下的滑動著,感受著他逐漸繃緊的身體,指尖故意遊走到他的大腿內側。
毫不意外地,她的手兀地被人用力捉住,再無法動彈,隨即那纖手被人毫不憐香惜玉的甩開。
沈懷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眸中夾雜著一絲厭惡。
鶯娘暗自裡撇了下嘴角,內心卻是有些小小得意,他不是看她這副情態惡心麽?那她偏要做給他看。
“大人,您不是喜歡吃這個麽?嘗嘗吧。”
沈懷鈺身旁的女子夾起一道菜,放至他的盤內,笑容明媚道。
沈懷鈺聞言溫柔一笑,道了聲:“謝謝。”語氣中竟含有親近之意,隨即舉箸夾起那菜,放入口中細細品嘗。
“味道不差,紅雪,你也嘗一下罷。”說罷也夾起那道菜放入那女子面前的盤子中溫聲道。
那女子低頭淺笑,偷覷了他一眼,方夾起那菜放入自己的口中,嘴角的笑容甜蜜得刺眼無比,而後又帶著敵意似的,趁著沈懷鈺不注意,瞪了鶯娘一眼。
為什麽這場景好像似曾相識?鶯娘有些怔忡,腦子裡滿是兩人互相夾菜的親密之舉,心中登時好似被針扎了般生疼,視線不由得從他那張含著非因她而起的笑意的臉上,移到那女子身上。
那女子似乎比她年輕一些,肌白膚嫩,面容姣好,眉眼天真而明媚,是個十分討喜的姑娘。
可鶯娘對她卻喜歡不起來。
連半個月都未到,他便有了新歡?雖然鶯娘很明白,他對她的真情實意並無多少,卻仍被他這棄舊迎新的速度給痛擊到了內心。
這段時間以來,她為他流的眼淚,因他引起的無限感傷?都成了一場笑話?
鶯娘心中再次抽疼起來,握著杯子的手不禁收緊,再收緊,在杯子不堪她的力道即將碎裂之際,她霍地立了起來。
眾人因她的舉動都有些摸不著頭腦,面對眾多疑惑眼神,鶯娘察覺自己的失態,態度立即軟下來,秋波一轉,停在那名喚紅雪的女子身上,眸中閃過一絲狠色,隨即掃向眾人,笑容放浪,替自己解圍道:“各位,如此清飲清談,豈非十分無趣?不如我們行個飛花令罷,大家依令而行,若是輸一次便罰三杯,輸兩次便罰六杯如何?”
大家聽完都道好,便推鶯娘當了令官,鶯娘也不推卻,說了規則,又規定只能選用唐詩裡的,輸了的名士由歌姬侑酒,定完了規則,鶯娘便讓沈懷鈺出了首令。
“花間一壺酒。”
沈懷鈺看也不看她一眼,便淡淡道。
沈懷鈺的下手鄭元輝聞言,賣趣道:
“好一個青蓮居士的月下獨酌。沈翰林身邊既有鶯姑娘與紅雪姑娘的陪伴,敢情仍覺得孤獨惆悵麽?”
鶯娘睇了沈懷鈺一眼,見他神色不為所動,便嘻笑搭言道:“是阿,沈大人,就算奴家不能使你暢懷,難道就連紅雪姑娘也不能夠麽?”
沈懷鈺聞言劍眉微蹙,一雙猶如寒潭般深沉,令人不可捉摸的墨眸掃視了她一眼,裡面頗含警告意味。
鶯娘臉色一僵。
“不過是遊戲罷了,何必當真?元輝到你了。”沈懷鈺簡略地一句話,即將此事帶了過去。
鶯娘嘴上不說,內心卻頗含不滿,暗忖,難道我此言還辱沒了你的紅雪姑娘不成?越想內心越忿忿不平。
輪到季子楚,只聽得他念道:“牧童遙指杏花村。”
“錯了錯了,怎是第六字,該是第五字才是,該罰三杯。”季子楚的旁座的男子道,又見他癡癡地望著鶯娘,便調侃道:“莫不是因美人方誤了事?”
季子楚尷尬地收回視線,滿面通紅道:“都怪子楚不才,失禮了。”
鶯娘自然知道季子楚的視線始終流連不舍的停駐在自己身上,只是懶得回應罷了,此時見沈懷鈺對自己無視,隻與紅雪談笑,當下打翻了醋壇子,又無處可發泄,眼見季子楚被人調侃得無地自容,便媚笑道:
“季公子,你何必貶低自己,正如沈大人所說,左右不過是一場遊戲罷了,既然你輸了,理當罰酒三杯。”隨即嫋娜起立。
捧起一杯酒離席,軟腰細步地走到季子楚面前,又遞了眼春情,道了個萬福,才將纖腕一送,柔聲發笑道:“季公子,請允許奴家親自侑酒。”
合席的男子望著他們兩人,目光幾乎都有些豔羨。
沈懷鈺雖是與紅雪攀談著話,卻也不動聲色的觀察著席中動態,當見到那女子在別人面前刻意賣弄風騷時,內心仍忍不住升起細微波瀾。
鶯娘看著他一滴不剩地將杯中的酒飲乾,複倒一杯,越加殷勤道:“第二杯。”
季子楚接過,毫不猶豫地仰頭飲乾後將酒杯遞給鶯娘,目光灼熱似火。
“季公子真是好酒量。”鶯娘粲然一笑道,接過杯子時卻故意觸碰到他的手,而後羞答答地收回。
此細微的動作卻未逃過沈懷鈺的眼眸中,笑意逐漸消失,面容驟冷。
席中不知是誰引起了勢頭,要讓他們兩人最後一杯喝合巹酒,引得一幫人也紛紛和應,季子楚心中雀躍,臉上卻十分害臊,捱不過眾人的歡呼,連忙擺手,“這怎行?不行不行。”
鶯娘斜睨了沈懷鈺一眼,又收回視線,笑嗔道:“怎地?季公子嫌棄奴家不成?”
“非也!非也!只是擔心唐突了鶯姑娘。”季子楚臉紅心跳,慌亂地解釋。
“無妨,又不是真成親真喝合巹酒,就算是真成親真喝合巹酒,那也是奴家高攀了季公子,怎會是季公子唐突了奴家?”
言罷,取過酒壺,斟滿兩杯,一杯遞給他,自己擎了杯,身上既無紅繩,鶯娘便從腰間取出紅絲帕,而後軟靠在他身上,做出十分羞澀態,兩人便眼對眼,互相牽著絲帕一角,飲了個交杯,惹得全席撫掌歡呼。
“這對夫婦竟成了,該送入洞房了罷。”眾人哈哈大笑,把個季公子臊得不得了。
鶯娘則掩面嗬嗬笑了起來,視線佯裝不經意掃過那處,卻撞上一雙冰冷猶如寒潭的墨色深眸,笑容一僵,頓覺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