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娘剛至翠嬌所處的小樓,便見一丫鬟裝扮的女子鬼鬼祟祟地扒在門外,探頭往裡張望。
鶯娘微覺奇怪,走上前,碰巧那丫鬟轉身要走,兩人便打了照面。
那丫鬟冷不防有人,嚇了一跳,見是鶯娘,登時縮手縮腳起來,一雙吊眼四下閃躲,愣是不敢看向鶯娘,而後惶恐不安地行了一禮,便匆匆下去了。
鶯娘眉微顰,認出她是翠嬌身邊的丫鬟菱花。這丫鬟不在屋內伺候主子,在外面偷看什麽?
鶯娘剛要進去,便聽聞翠嬌虛弱且悲憤的聲音從房中傳來:
“貓哭耗子,奴家無需你的同情!快快出去!”
隨即‘哐當’一聲,東西砸地,鶯娘腳步一滯,暗道自己哪兒招惹她了?
不由地加緊腳步,走進內室,便瞧見翠嬌倒撐於床上,面容十分慘淡,臉上傷痕青紫,還沒痊愈,身上骨瘦形銷,仿佛脫了人形,一雙美眸腫似桃子,顯然哭過很多次。
再看地上,藥碗掀翻,湯汁全撒,一片狼藉,而雲翹則呆立於一旁,面帶僵色。
鶯娘才得知那話並非針對於她,只是翹丫頭一向寡言少語,做事周到細致,如何惹得翠嬌不滿了?
“翠嬌姐你身子才剛好點,莫要動怒,扯動傷口不好愈合,雲翹若有伺候不當之處,翠嬌姐大可與我說,我定會重重責罰於她。”
翠嬌情緒異常激動,胸口急劇起伏,指著雲翹,雙眉鎖怨,恨聲道:“你讓她走,若不是她告密,九娘也不會得知我們密謀之事,金家哥哥也就不會被我拖累了,你快讓她走,我不想再見到她!”說到最後,聲音近乎於淒厲。
想不到竟是這個原因……鶯娘古怪地瞥了眼雲翹。
雲翹默立於原,聞言面無表情,不見有絲毫愧色,似乎也不打算為自己辯解。
“興許是弄錯了呢?”鶯娘道。
“不可能!此事十分隱秘,只有我與金家哥哥兩人知道,就連菱花那丫頭也不知道,前夜我在後花園正好看見她鬼鬼祟祟地躲在山石後面不知道要作些什麽?我道她不曾見到我,未免心存僥幸心理,如今想來,她畢竟是看到了我,才刻意躲起來,之後再去向九娘告密的!”翠嬌咬牙切齒道,堅持認為事情如此。
鶯娘暗想,當時自己也在後花園,不過她怎麽未曾見到雲翹?她去後花園作甚?於是又暼了她一眼,見她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鶯娘看她這番神色有些吃不準是否是她告的密,不過此刻翠嬌的情緒十分不穩定,因此她決定以病人為大,便怒斥道:
“原是你告的密,平日裡看你少言少語還以為你是那厚道的人,沒想到竟如此口無遮攔,奴家到底看錯你了,快些下去叫底下人再弄完湯藥過來,別再這礙人眼目,稍後奴家再與你計較!”
雲翹臉色登時慘白,眉目間那一抹烈氣此刻也消逝無蹤了,隻流露出一抹痛苦憂悒之色,“是,奴婢告退。”
鶯娘看著雲翹離去後,才回過頭看向翠嬌,美眸流露出憐憫,佯嗔道:
“翠嬌姐,你若是想聽這砸碗的聲音大可告訴我,我也好多給你備一些細瓷碗,那些瓷的砸在地上清脆悅耳,最是好聽,這些木質砸在地上粗濁且笨重,不僅不得趣,還浪費湯藥哩。”
雲翹去後,翠嬌情緒才稍稍穩定,整個身子瞬間癱軟在床上,傷口被扯動,臉上立即白了幾分,額上滲著汗珠,聽聞鶯娘的話,嘴上浮起微微的笑意,然終是勉強,
才不過片刻,眼睛便蒙上了一層水霧:“你不必哄我開心,我內心苦楚,喝再多的藥也無用,這副身子任它屬誰,我早已不在乎了,隻當個行屍走肉罷。” 鶯娘美眸一眯,頗有不滿,忍不住道:“那金安要容貌沒容貌,要才情無才情,要錢財更是無錢財,你究竟看上他哪一處?值得為他這般作踐自己,連命都不要了。”
翠嬌臉上浮起溫柔幸福之色,“金家哥哥雖沒有那些王孫貴客腰纏萬貫,也沒有那風流名士知趣溫存,但卻敦厚老實,待我也是一頂一的好,不像那些黃金買笑的風月人士,人前甜言蜜語一堆,背後卻婊子賤人的罵個不停。”
鶯娘聞言啞然,當日翠嬌苦口婆心規勸自己,讓她千萬別將一顆心全縈系在一男人身上的那番話,她到現在都記憶猶新,可是她自己呢?看來情情愛愛這種事終不如人所控……
再觀自己,她之所以看上沈懷鈺,不就是貪圖他身份尊貴,外表風流俊美,內裡又卓爾不群麽?若是他無權無勢,不像如今這般體面風光,亦或是人至中年,鬢生華發,她還會癡戀於他麽?
且不談如今她癡戀於她,他對她呢?雖是待她溫存款曲,誰知他會不會在心底瞧不起她?
如此說來,她和沈懷鈺之間的情感到底不如翠嬌與金安那般情真意切……
鶯娘內心鬱悶,“你好好休息吧,此事我定為你們想個兩全之計,你如今先將身子調理好罷。”
王九娘哪是那麽容易妥協之人?翠嬌心裡苦笑,只怕只有自己妥協了,金安才有活命的機會……
也罷,不如先應承了九娘,等金安平安之後再拚個一死守住自己的名節吧,雖然自己乃風塵女子,不必談所謂的名節,然如今此身心已屬金安,自然要為他守身如玉的,翠嬌心中暗自打定主意,然不忍拂鶯娘的好意,微微一笑,虛弱道:“謝謝你,鶯娘。”
“你我之間,何須客氣!”鶯娘嗔怪道。
鶯娘回到吟月閣後,立即將雲翹找來詢問關於告密之事。
說實話,她並不認為此事是雲翹乾的,因此態度並未像方才在翠嬌屋裡那般嚴厲地喝斥她,反而有些愧疚之色,又笑容諂媚地牽起雲翹的手,安慰她無事,又道要替她平反等雲雲。
原本做好挨罰準備的雲翹一時瞠目結舌不已,不過好在她早已適應了鶯娘陰晴不定的性情,對她陰陽怪氣的樣子並未愕然多久,便恢復了一貫神色,內心卻莫名地升起感激之意。
只不過那丁點感激未曾持續多久,便因鶯娘近乎猥褻的行為弄得蕩然無存……
只見鶯娘一摸她的手背,笑盈盈道:“嗯,不錯,皮膚變嫩了,看來那紅玉膏挺管用,改日奴家再給你拿幾瓶。”摸完了手又掐她的腰,黛眉一蹙,歎息道:“瘦了,該多吃點,瞧這小細腰,都不及胳膊粗了,改日讓素素帶你去天下第一酒樓吃頓好的。”
雲翹冷著臉,麻木地任由鶯娘揉圓掐扁……
直到素素進來,手中拿著一封書信遞給她,鶯娘看了眼封套,眸中瞬間放出奪目的光彩,雲翹才得以擺脫鶯娘的蹂躪,此事也暫告一段落。
鶯娘慵倚於斑竹榻上,手中拿著沈懷鈺寫給她的書信反覆觀看,捉摸字裡行間的透露訊息,這書信的內容無非是問候溫存之話,與風月場中那一套虛偽矯情又肉麻甜膩的陳詞濫調不同,裡面的話語很含蓄卻又曾掩飾自己對她的想念。
鶯娘凝睇著瀟灑飄逸,勁健優美的字體,心動不已,腦海中已然浮起那一張俊美容顏,內心瞬間增加了幾分思念,也徹底忘記了之前所有的糾結,隻心心念念的盼望去見他,即刻見他……
月色清寒,疏星布列。
留春樓內紅燈高懸,爐香嫋嫋,排好的席上美味珍饈,瓊漿玉液色色精全。
沈懷鈺端坐於席間,舉杯向對席上的那名男子,正色道:“在下久聞先生之大名,甚是仰慕,奈何被繁冗俗務羈絆了此身,一直覿面無緣,今幸終於得以瞻仰先生的面容,果知傳言非虛,在下敬先生一杯,萬望勿辭。”
對席的男子身材頎長瘦削,容貌清秀,倒像是文弱書生的光景,聞言連忙舉杯回敬,口稱不敢,謙虛恭敬道:“陳某素聞沈大人風流倜儻,學識淵博,也十分渴慕,可惜大人身份尊貴,一直未能謁見。”
沈懷鈺見他談吐清俊,舉止斯文,語氣雖然恭謹卻不見自卑,一雙平靜的眸閃爍著睿智的光芒,心中更添幾分好感。
另一席的楚文軒見兩人互道仰慕,眉目間皆有對對方的讚賞之色,可見那話並非客套之話,不由打趣道:“懷鈺,怎麽?如今見了左生,便忘了我這中間的牽線人了?連酒也不敬一杯。”
沈懷鈺聞言淡淡一笑,道:“文軒,你真是愛說笑,你我多久的交情了,還需我來敬酒麽?”
“也是,如此我只能隻斟自酌,當個孤獨客了。”說罷哈哈大笑,舉止肆意灑脫,全無顧及。
沈懷鈺與陳左生見此狀,也舒懷暢笑起來。
酒過三巡,只聽得沈懷鈺笑道:“席中無音樂,實在寡淡無趣,在下倒認識兩名歌姬,容貌技藝皆出類拔萃,不如令她們兩人彈唱一曲,以助酒興。”
楚文軒與陳左生皆道極好,沈懷鈺一拍手,只聽得環佩叮當,一陣異香襲來,隨即繡簾掀起,兩女子嫋嫋娜娜地移著蓮步,款款而進,只見一女子抱著琵琶,眉目秀麗,體態窈窕,另一女子則手撚絲帕,容貌如同三月桃李,正值爛漫之季,卻是綠雲紅雪兩人。
綠雲紅雪得到沈懷鈺的示意,分別到楚陳兩席中侑酒,紅雪走至陳左生跟前,斟了滿滿一杯酒,恭謹地遞了上去,嫣然一笑道:“先生,請。”
陳左生看了她一眼,接過她遞來的酒,仰頭喝乾,而後笑問:
“聽姑娘的口氣,似是從江南來的。”
紅雪驚訝的微抬頭,見他容貌秀氣,舉止斯文,臉一紅,又低頭下去,細聲道:“是的,奴婢乃江南人氏。”
陳左生點了點頭,頗含深意地瞥了她一眼,隨即又笑道:
“江南是個好地方,尤其是江南的姑娘,溫婉含蓄又不乏生動靈秀, 著實令人著迷。”
紅雪知道他在注視著自己,又聽聞他似乎帶著深意的話語,臉不由更加紅了,耳根微微發熱,不敢答話,隻一雙秀眸時不時地瞥向沈懷鈺。
而楚文軒則與綠雲閑聊了幾句,覺得她似乎很謹慎少言,不輕易與人玩笑,也不好打趣她,頗有些意興闌珊,便注意起陳左生那邊來,見那紅雪心神不安,頻頻看向沈懷鈺,眸中流露出熱烈的情愫,而沈懷鈺似是並未察覺到紅雪的目光,隻望著陳左生,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內心已明白幾分,不由暗歎,又覺好笑。
侑酒完畢,沈懷鈺打了一手勢,綠雲抱著琵琶坐於圓凳上,轉軸調弦,輕勾慢挑,有如清泉般的韶音便經由她的玉指間流淌而出,紅雪則櫻唇微綻,頓開歌喉,只聽得歌聲宛若流鶯巧囀,合著琵琶之聲,好似珠聯璧合,竟能遏雲繞梁。
陳左生手跟著音律一緩一快地敲打著桌面,兩眼始終不離紅雪,眸中欣賞之色一覽無遺,沈懷鈺始終留意著陳左生那一席,嘴角上揚,勾著如沐春風的笑容。
須臾曲罷,綠雲抱起琵琶侍立一旁,沈懷鈺等人紛紛鼓掌,陳左生更是讚不絕口。
沈懷鈺向她們道了辛苦,而後吩咐她們退下,“你們都下去領賞吧,夜深了,路難走,今日權且留宿在府中罷。”言罷,看了陳左生一眼,果不其然,只見他神色間留有一絲遺憾。
不過遺憾歸遺憾,陳左生仍是收斂了玩樂心態,酒喝足了,美人看夠了,是時候該談正事了,哎……竟然忘記問那女子芳名了,可惜,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