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禮拜後。
晌午,鶯娘吃罷午膳,無甚麽事可做便命丫鬟在閣樓後門的暖廊裡擺設了張斑竹榻,又倍覺春思懨懨,勉強提起勁兒,遠賞院內的景致。
淡暖的陽光映照紅闌外芭蕉未展的新葉上,遠處隔著堵高牆的花園內井垣殘敗,四處亂草從生,蓬蒿狂長,無數叫不出名的黃,白紫色的小花迎著陽光肆意盛放,蝴蝶在花叢台階上往來輕飛,階上翠色的青苔遍布,庭院裡四野寂寂,靜默無人,隻偶響起幾聲悶悶地蟲鳴。
鶯娘望著那寂寞深庭,漸漸出神起來,她很少到閣樓後門來,竟然不知道此處竟連著另一座花園,看這破敗的情景倒像是不曾住人的。
鉤起的幃簾在暖風中自在飄揚,白玉鉤上的一對乳燕兒呢喃低語著,幾上金鴨古銅爐裡燃燒著沉香,煙氣繚繞,淡淡的藥香氣飄入鼻腔,鶯娘隻覺心神俱寧,一陣困意襲了上來,輕輕打了個哈欠,把剛剛突然起的某個想法拂出了大腦,便在榻上小憩起來。
雲翹剛步上閣樓,便見到了這樣一副畫面:
鶯娘手支香腮,斜臥榻上,輕薄的金絲羅衫,香肩微露,羅裙下露出一雙嫩白如雪的玉足。
如潑墨般的柔順長發隻用了根碧玉龍骨簪挽起,慵懶的垂散在胸前,朱唇鮮豔欲滴,無限的風情隱約在眉目間,讓人不禁聯想,當那雙眸子睜開時,裡面是否會浮湧起顛倒眾生的媚惑?
視線往下,她如嫩蔥般的纖手悠閑地搭在腹上,精巧細致的指蓋兒塗著鮮豔的丹蔻,連指尖都流連著難以言喻的誘惑。
由遠望去,如同海棠春睡,美豔不可方物。
雲翹移開了視線,原本冷漠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將手裡懷抱著的詩集輕輕放在榻上,怕她受了涼風,又躡手躡腳的進到臥房取出一件金縷披風,替她蓋上,拿起銀簪挑了挑古銅爐裡的沉香餅,方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閣樓,並未擾到熟睡中的人。
鶯娘這一覺足足睡了兩個時辰,睡醒時正值素素端了盞松蘿茶過來,鶯娘半睜著美眸拿過來淺呷了口,頓覺入口舒爽,疲憊全無。
鶯娘手肘撐在茶幾上,拿起榻上堆著的幾本書集中最上面一本,漫不經心的翻了幾番,又闔上,幽幽道:“翹丫頭可是上來過了?”因剛睡醒,聲音中仍帶著慵懶沙啞。
素素將茶盞放下,望了她一眼,喜笑顏開道:“是啊,你睡著的時候。”
鶯娘見她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忍不住輕笑,“如今有人分擔了你的工作,你日子倒是過得輕松滋潤得很,近來我觀你,竟添了幾分當家作主的氣派,想必沒少指使人家幫你做事吧?再過些日子,將你養得珠圓玉潤的,屆時恐怕連我都識不得你了。”
素素聽明鶯娘話中濃濃的揶揄之意,當下不滿,將圓眼一瞪,柳眉倒豎,使起性子來,“姑娘,你沒事就打趣我,我不和你說了。”言罷,甩了袖子氣憤憤的步下樓閣。
對於鶯娘的調侃,素素以往都是很少發脾氣的,就算不滿也不過心裡嘟囔幾句,不過自從在雲翹那兒受到了百依百順的對待後,脾氣不免拿高了幾分。
這丫頭氣焰長了不少,再過段時間,也許連腳趾頭合著都得翹上了天,鶯娘心中既無奈又好笑。
素素步下樓閣時,迎面撞上了來尋鶯娘閑聊的翠嬌。
翠嬌一聲痛呼,卻見素素滿面通紅,眼神含怨,也不道一聲歉,徑自衝下了樓,道她是在鶯娘那甚麽委屈,也不介意她的冒冒失失,
笑嘻嘻,嫋嫋婷婷地踩著高底鞋噠、噠步上樓梯。 鶯娘看去,便見翠嬌一身香豔的迎風而來,步態也是極為妖嬈。
論翠嬌的容貌在這花月樓也算是上等的,花生丹臉,幾點俏麻兒,體態豐腴,風華正韻,低首顰眉之間勾人十足。
青樓裡的女子大抵神情舉動間少不了一股風流媚態,隻是鶯娘的媚是透骨鑽髓,天生使然,而一般的青樓女子大多是後天學成的,為的是與良家女子不同,若是時常持著一副良家兒女的氣派,誰還會來嫖?摟著家中的嬌妻美妾不就得了。
正因為青樓女子這股子風騷浪媚,世人才會常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妓’。
不過她們這種生活也是被逼無奈,有的是由於生活所迫被家人賣入青樓,有的則是受人拐騙淪落風塵,多半是身不由己的。
在樓裡的粉頭中,翠嬌與她算是尤為談得來的。
“你今天倒有空過來我這,莫不是被某位不識趣的客人糾纏不開,過來躲避的麽?”鶯娘起身相迎,笑道。
翠嬌啐了她一口,笑罵道:“你這嘴還是這麽厲害,總是不願饒人,現這光景就連九娘也得忌憚你幾分,若不是我了解你不過是愛玩鬧,隻怕也被你氣走了。”說完自己倒先樂了起來。
鶯娘回嗔了她一眼,笑盈盈拉著翠嬌的手走到榻上同坐下。
素素雖是生氣,卻也不是不懂事的,用金漆托盤端了杯泡好的松蘿茶上來,鼓著嘴兒什麽話也不說的放在幾上,瞅了鶯娘一眼,插著腰看著閣樓頂,又一聲不吭的下去了。
“都是被慣怪的,喝茶。”鶯娘無奈笑道,雖是責怪的話語,卻難掩其中的縱容。
“有什麽關系。”翠嬌笑道,端起茶泯了一口,隨即放下,不禁歎了口氣,神色突然有些淒哀起來,“這性子也是難得的……”
指腹下意識地摩挲著杯沿,似是想到什麽,而後又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笑開來,笑中卻多了分自嘲,“不像我們凡事身不由己,所學的不過是以色事人那套法,就連撥阮彈箏,也不過為了博人一笑,整日強歡假笑,奴顏婢膝,哪能得到人的半分尊重。”雖然她故作輕松,嘴角含笑,鶯娘還是從她的語氣中感受到了濃濃的悲涼。
鶯娘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微啟了唇,又合上,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纖手也不由地摩挲起茶杯的邊緣來,粉頸低垂,喟然無語……
她不是人,又怎能理解在這個女子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人世間一個煙花女子的悲哀?
翠嬌一抬頭看鶯娘心不在焉,情知自己失態,又怕她多想,急忙改口道:
“你看我,竟把事實誇大了,其實也沒那麽嚴重,看每人如何看待罷了,我總是習慣小題大作,讓人見笑。”
“有什麽可笑的,你我又不是外人了。”鶯娘柔柔一笑,又泯了口茶,視線轉到闌乾外遠處的芭蕉葉上。
“對了,我聽說你與那沈大人的事了,我看你自從赴宴歸來之後便一直悶悶不樂的,可是發生了何事?”翠嬌突然問道。
翠嬌一句話猛地戳中了鶯娘的痛楚,當下俏臉立即白了幾分,乾脆道:“倒無關他的事,是奴家自身問題。”
對她,鶯娘一向是直言直語的,尤為爽快的,何曾出現這般掩掩藏藏的神情,想來是料中了幾分,不由地心中歎息一番。
“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我怕講了你怪罪,不講我心裡也憋悶。”
“但講無妨就是了。”鶯娘看她嚴肅的樣子,覺得有趣,又不好笑出來,隻好故作正經道。
翠嬌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你來花月樓不過幾個月,還未曾梳籠接客,我這做姐姐的,得提醒你一句,那些豪門貴公子是最沒個定性的,人家都說婊子無情,其實最無情的是他們,表面對我們噓寒問暖,實際上是瞧不起吾等豔俗之人的,我偶然聽得素素那丫頭說,你對那沈公子十分上心,我身處煙花巷多年,對他也有耳聞,那人是個風流跌宕的權貴公子,有多少女子趨之若鶩都難得他心,就算有也不過是一朝花開終不長久,你逢場作戲,讓自己受用也就夠了,千萬莫將一顆心全縈系在他身上了。”
鶯娘耐著心聽完了她一長串的道理,盡管她知道不會發生翠嬌所擔心的事,不過此時翠嬌不過將她當做了一個普通的女子,作出一番‘良藥苦口’的忠告,鶯娘心底是由衷感激的,便將手覆在她手背上,盈盈一笑道:
“姐姐的好意我領了,道理我懂的,況且你我正值青春年華,自然要在這風月場中博得一席之地的,若是掩埋深閨,花色隻為一人觀賞,不為眾人所知,又怎麽對得起這上天賦予的花容月貌呢,那沈懷鈺不過是我鶯娘縱情玩樂的對象罷了,對他又怎會有真心……”
真心?哼……那是何物?對他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鶯娘心中冷笑,美眸折射出冰冷得無一絲人氣的森光。
一想到那晚,鶯娘不是無氣的。
那晚她自薦枕席,他也是極盡綢繆的,卻未料在即將入巷之時,他那心腹小廝趕著投胎似的,急匆匆趕來敲門,令她詫異的是,他竟能夠在前一秒無限地溫存繾綣,下一秒便能毫無留戀的從她身上起來,匆匆整衣,而她仍然未能從他的溫柔鄉中清醒過來。
等他再回到床邊時,表情冷峻,全然看不到方才的溫柔憐意,讓鶯娘不禁在想,他們是不是方才隻是蓋著錦衾,純粹的吟風詠月?
他隻是說他有些重要事不能相陪了,隨即命人送她回花月樓。
鶯娘當時也表現得相當得體大方,笑容綻放在臉上明豔嫵媚,她體貼地不問他有何重要事,乖順地聽從他的吩咐回了花月樓。
然而回到自己臥室的那一刻,她順手抓起妝台上的一副新購置的首飾狠摔到了地上,隨即還打破了一隻綠釉瓷瓶……
素素聽到乒哩乓啷地動靜急趕上樓,看到碎了一地的珠翠,瓷片,眼珠子差點瞪掉砸地!
她家姑娘竟然…竟然砸東西了!為什麽?!
“沈懷鈺,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誰都趕著上你的床麽?去死!”鶯娘斜著眼兒不顧形象地大罵,隨手又刮倒一隻香爐,然後是硯台,椅子……
“嘶……”素素看得手疼,也恍然大悟來,原來她家姑娘砸東西是因為一個男人,而且她家姑娘還趕著上那男人的床,結果可能慘遭拒絕了。
得出結論,素素很識相地退出了房間順帶為她掩上門,免得殃及魚池。
而鶯娘這通脾氣一直發作到了三鼓時分,她氣喘籲籲地歪倒在榻上,看著滿地的狼藉,心突然隱隱作痛起來……
全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鶯娘都如此說了,翠嬌也不好再說什麽,隻笑著說道:“如此便好。”便拿起茶杯呷了口茶,轉移了話題。
他對她如此無情,難道她還要巴巴上前獻殷勤,她面子還要麽?鶯娘望著手中的茶杯悶悶地想。
更讓她越想越氣的是,事過已有一禮拜了,他也不上門致歉,音信全無,這般視她可有可無怎讓她不氣憤?
隻是獵物不曾到手,怎能輕易放手?
小不忍則亂大謀。
鶯娘轉念一想,在沈懷鈺面前,她的面子早已所剩無幾,剩下的還在乎它乾甚麽?索性全不要了罷!
思及此,鶯娘臉上頓放奇異光彩,心口怦怦亂跳,整個人又興奮起來,翠嬌在旁看到她這種變化,略感莫名……
此時若是素素在話,隻怕會再一次顛覆她的認知,她家姑娘變臉之快,簡直無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