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大雨剛歇,空氣中充盈著泥土與植物的芬芳氣息,在這芳香中,晏如帶著采葛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回到了味空亭內,神情平常。
晏姝遠遠看到晏如平安歸來,心裡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待回到馬車內,晏和癡纏著晏如問從味空亭離開後的情景,是什麽樣的人在彈琴。
晏如隻是吱吱唔唔說遇到一好心夫人給二人換了衣服,還嫌晏和嘰嘰喳喳吵得厲害,晏和氣得嘴翹得老高。
晏如草草解釋完便撇開腦袋望向窗外,一言不發。晏姝見二妹此般,心中狐疑,但見晏如一副沉默之態,便把心中疑惑壓了下去,如此便打道回府去了。
晏如用完晚膳回到閨房,端了一盞金銀花茶來,就近坐在軟榻上捧了一卷書,一隻手嘩啦嘩啦翻著紙張,一手卻又撐著腦袋放空,一行也未讀下來。
“娥眉,這金銀花茶怎的這般苦澀,和昨天的不是一個味兒。去換一杯茉莉茶來。”晏如歪著腦袋突然道。
娥眉一臉委屈地接過茶盞道:“這是原來的金銀花啊,奴婢怎麽會突然換了新的呢。小姐這是怎麽了,前兒還誇這金銀花入口味苦、回味甘甜,還說這是清熱解火的好方子,怎的今日就不愛喝了呢。”
“味道不好。這書也無趣。”晏如低聲自語,用手揪著腰間玉佩上的流蘇。回到府後,晏如便換了一身常服,雞心領的水紅色連衣裙,襯得她肌膚似雪,整個人熠熠生輝。胸口露出的一小塊皮膚光滑白嫩,像上好的梔花緞子。
盈盈一握的腰間墜著一枚質地上乘的玉佩,系著青黃的細長流蘇,暗藏風情。因是沐浴後,臉上的脂粉都已洗淨,嬰兒般的皮膚吹彈可破,顯得年齡更小些。
未乾的青絲披散在肩頭,不帶一根簪釵,隻襯著一張素淨的鵝蛋臉如清水芙蓉一般。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小女兒家嬌俏的姿態便流露出來。
采葛聽見晏如和娥眉的對話後,親自端了一杯茉莉清茶來,輕置在小桌板上,柔聲道:“小姐讀書可是倦了,這一日也是舟車勞頓,不如早些休息吧。”
晏如放下手中把玩的流蘇,又繞起了胸前的長發,在茉莉的熱氣蒸騰下,只看見那雙青蔥玉指在發間遊走,好似蝴蝶在花中翻飛,當真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好似剛綻放還帶著露水的玉蘭。
晏如嘗了一口花茶,皺了皺眉道:“這茉莉也不好,香氣衝鼻的。你再去換了牛乳來。”采葛應了一聲,匆匆向小廚房奔去。
娥眉與其他幾個小丫鬟都是暗自咂舌,小姐的性子很好,平時就是奴才們犯了錯也不會苛責,更別說換著法折磨奴才。
今日手中的茶水一換再換,與其說突然使了任性的小脾氣,不如說是小姐突然有了瞞也瞞不住的小心事。
晏如並不知幾個丫鬟在想什麽,只知道一晚上,她腦海裡都有一雙燦若星辰的眸子。節骨分明撫琴的手。薄如花瓣的唇。高挺的鼻。俊朗的臉。
晏如突然難過起來,平常男子見了她都是一副驚豔的神情,偏他這般從容淡定。
是自己不美嗎?可娘親說過自己是何家最美的女兒。還是在他眼裡,我與其他女子一般無二?娘親生前總不讓我看的《西廂記》裡說:有心爭似無心好,多情卻被無情惱。
情是什麽?有情的人是否有相思?徐再思道: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他寫的到底是什麽意思呢?自己不懂,
又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懂。 這樣的心思自己可以跟誰說去?地下的娘親可會懂自己?
軟塌對面圓桌上放著一束百合和一盤水果,不時傳來花與果實的香氣。晏如走至跟前,拿起一顆渾圓的柳橙,親自剝了。
汁肉嵌進指甲裡,留下橙子特有的香甜氣息,隻是手上甜膩的觸感讓人心生不快,晏如很快又丟下了橙子。
今夜的風稍大,吹著樹枝打在一起,也呼啦呼啦吹著自己的衣袖,晏如垂頭看看自己水紅色的連衣裙,低語道:”早就覺得這套裙子不適合我,現在看來果真是這樣,穿這樣的顏色,又不是去成親。“
一想到成親,又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一不小心被聽見似的,心中又暗念道,我是何國公的女兒,成親自然要穿正紅色的。鳳冠霞披的自己又是什麽樣子呢。
晏如搖搖頭,想把腦海中這些想法刪除掉,轉而看向桌上快要燃盡的蠟燭,一滴一滴的蠟珠正向下滾去,發出“嗶剝”聲響,微弱的火苗散發著柔和的火光,映得她素白的臉龐格外溫柔。
晏如突然想用手指去摸一摸這快燃盡的火燭,想知道這微弱的火苗能有多燙,能不能溫暖此刻她冰涼的心,比她手快的,是一隻小小飛蛾,一眨眼就撞進了火苗裡。
蠟燭瞬間借著飛蛾的屍體吐出更大的火苗。
窗外的風柔柔地吹進來,涼涼的。
晏如閉上了眼,心念道,這便是飛蛾撲火了。
她想自己是乏了。十六年來自己的人生是安穩的, 她是天驕之女,她有美麗的容貌,富裕的家庭,疼愛自己的長姊,憨厚可愛的小妹,即使親生母親不在了,她也從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少些什麽。
她過去的每一步,都走得那樣平穩,那樣小心。可是今天,她感到心中有什麽東西在破土而出,她感到危險,覺得自己好像掉入了一個甜蜜而未知的陷阱裡,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她想自己是真的乏了,便叫了娥眉為自己更了衣,然後吩咐了所有仆人守在門外,自己靜靜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采葛端著牛乳進來時,看到晏和已經睡了,不禁莞爾失笑。
采葛先躡手躡腳地放下了黛青的織花床幃,再重新給燭台添了蠟燭,又把桌面上胡亂擺放的繡線和小銀剪子收進布筐內。
看著剝了一半的柳橙,采葛也陷入了沉思。夜裡起風了,吹得燭台上的蠟燭忽明忽暗,采葛走到窗前,伸手關了木窗。
許是關窗的聲音吵到了晏如,床上傳來晏如清晰的聲音:“采葛?”采葛趕至床前,掀開床幃問道:“小姐是被吵了還是渴醒了?”晏如目光清越,聲音卻越來越小道:“沒有,我不渴。”
“公子他,會記得我不?”
“公子。他會記得我不?”這一句話在晏如心中又重複了一遍。采葛自然知道晏如口中的公子是誰,她心裡低歎了一口氣,細心地為她掖好被子,低聲說道:“恕奴婢直言,小姐此話確實不當講。”
晏如垂著頭,欲言又止,最終對采葛輕輕說道:“你將蠟燭熄滅兩盞吧,有些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