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如與采葛撐著披風,正欲穿過一片竹林。這片竹林種的皆是十年以上的毛竹,中間卻開出一小條道來,兩側有茅草與松枝圍在毛竹上,又加以松果點綴。
竹竿通身筆直,雪壓不倒,風吹不折,雨滴在刀片一樣的竹葉上彈跳,發出清脆的“咚咚”聲,令人心曠神怡。挨在一起密密麻麻的竹葉連成了一把巨大的天然綠傘,送來了陣陣沁人心脾的香氣。
晏如轉過身,對著趕來勸說她返亭的奴仆小聲說道:“文起,你且帶著他們在此靜候,我與采葛去去就來。”
文起一臉愁苦:“二小姐,您就讓奴才跟著吧,若是出了什麽事,奴才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呐。”
晏如聽到這樣的話,先是調皮一笑,繼而板起臉來:“光天化日的,難道還有賊人將我綁了去?還是從這竹林裡跳出一隻大蟲將我叼走?我隻是去尋那好音樂,若是有什麽意外,我大聲呼叫你們便是。”
說罷就拉著采葛走進竹林。“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我們此行,收獲大著呢!”晏如笑道,攜著采葛的手,終於從竹林小道穿出。
竹林盡頭有一座黑白古宅,傍水而建。
院門前用粗壯的毛竹架起了幾件樣貌奇特的樂器:一排由低到高的竹筒並排立著,中間挖空盛著水,有玄衣樂師用一根竹棍挨個敲去,竟發出不同的音符。
有銅製的精巧軸輪在湍急的水中急速旋轉,發出“嘩嘩”的水聲;再有樂師用竹刷在盛水的大缸中來回蕩漾。
有樂師用葫蘆瓢舀水往旁邊的竹筒倒去,竹筒有高有低,高的竹筒內鑿了一個小孔,待水滿時便向下灌水,等到下面的竹筒灌滿時又往下一級的竹筒添水,一級一級,聲音轉變自如。
水流清越悅耳,全部的水聲混在一起,便是晏如從來未聽過的樂聲。水聲雜而不亂,又借著因下雨才奔騰的激流得以演奏,顯然是精心排練過的。並未受到來訪者的打擾,玄衣的樂師隻有條不紊地演奏著。
在用古琴為水聲伴奏的,是一位風姿卓絕的公子,在這雨中沒有任何遮攔的雨具,隻專心撫琴。
他身形頎長,披著素雅的青色燈籠文錦寬袍,漆黑如墨的頭髮用羊脂玉簪松松綰起。一雙偏濃劍眉直線上揚,給他白皙的臉上添了幾分陽剛之氣。眼窩深陷,兩眼幽黑不見底。
面中最為特殊的便是那駝峰鼻,線條並不流暢,鼻子從山根拔起,筆直而下至鼻梁處碰巧遇有一點骨節,再平滑向下,使得整個人棱角分明、俊美異常。薄唇緊閉,專注入神。節骨分明的雙手撫在琴上,張弛有度。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L瑩,會弁如星。
晏如怔住。
突然感到內心有數頭小鹿踏過,隻留下幾行雜亂的印記。她垂下眼眸,環顧自身,自己衣衫已濕透,頭上的桃花可還安然無恙?
不了,肯定早已被雨水打殘。這雨勢已弱,為何自己腦中一片空白,隻有淅瀝雨聲來回衝蕩?
貿然前來已是失禮,更何況是這樣的糟糕情景。公子,會如何看我?不了,公子不在看我,他的琴聲依然,沒有亂了半分。采葛清早精心給我描的眉是不是早就暈染開了?
正在胡思亂想,琴聲已停,水聲也漸漸小了下去。
采葛扯了扯晏如的衣袖,晏如抬頭,與那公子四目對視,正碰公子那雙燦若星辰的烏黑眸子,
使晏如感到一陣麻麻的電流穿過全身,一抹桃紅也漸漸染上了她的臉。 采葛行了一禮道:“抱歉打擾到公子的雅興,我家小姐隻是被公子美妙的樂聲吸引至此,無意冒犯。請公子諒解。”
晏如此時回過神來端莊而又大方地行了一禮,道:“以竹為器,以水為樂,公子的心思甚是巧妙,今日有幸聽到這般奇妙的音樂,想來此行無憾。叨擾了。”說完再行一拜別禮,轉身便要走。
“家姐也適逢在竹園內小住。姑娘若是不介意,換身衣服再走吧。”身後突然傳來溫和而平穩的聲音。
晏如心想:二人渾身被雨打濕,一來容易遭受風寒之傷,二來也有傷大雅,公子的憐香惜玉之心昭然若見。考慮到男女有別,特意點明了宅內有女性長輩居住,打消自己的顧慮。
再明指了家宅之名,顯然是注意到角落裡暗候的幾位奴仆,點名自己的身份。寥寥幾句,足以窺見公子的細心和光明磊落的作風。既然公子開口,自己也不必作那忸怩姿態,想到自己這般狼狽姿態,實屬不妥。
想到這裡,晏如便謝過公子,攜著采葛進了竹園。竹園是一座五進式四合院。通身隻有黑白兩色,園內乾淨淡雅,格外清靜,若不是有人引著,晏如根本想不到這裡會有人居住。
兩個精明能乾的家丁將晏如主仆從垂花門引進了內院,另一名小廝往東廂房匯報去了。
院內種了兩棵合抱粗的丁香樹,枝繁葉茂,桃形的葉子下掩著許多米粒大小的丁香蕾,綻放的一串串紫或白的小花散發著幽幽的香氣。來不及多看,晏如便被請進東廂房坐了。
不一會便從側室進來了一位貌美婦人,然而細細打量便不難看出,細膩脂粉掩蓋下的臉龐帶著一點病中的倦態。
她梳著尋常的鳳髻,身穿一件印金對襟夾襖,隻虛虛籠在肩上,仿佛整個人承受不住這衣服的重量,下穿褐色羅印花褶襇裙,顯得身形消瘦,弱不禁風。
手上挽著銀累絲鍍金手鐲,只因皓腕太細顯得手鐲空蕩蕩的。
“聽家奴說到兩位姑娘偶至竹園,我恰巧因病在此靜養,與二位姑娘相遇,也是一番緣分。”夫人說話間已然虛汗漣漣。
旁邊的侍女見狀連忙遞上手絹兒擦汗。晏如忙道:“夫人說的是,小女也是這般想的。隻是不知夫人如何稱呼,好讓小女下次登門道謝。”
“夫家姓陸。看姑娘容姿出眾、談吐不俗,莫不是何國公家的女兒?”
陸夫人轉身喚過兩名侍女:“珠兒,你去把那碧螺春沏了端來。瑤兒,你為兩位姑娘備兩套乾淨的衣裳來,要快。”
晏如謝過夫人道:“多謝夫人,家父確實是何正松。小女家中排行第二,夫人叫我晏如便可。”
采葛心裡直犯嘀咕:這夫人好生奇怪,雖是平常打扮卻難掩一身貴氣,尤其是那一雙鐲子,不似尋常婦人能帶得起的。隻說夫家姓陸也沒點名身份,當真是神秘極了。回去要捉那文起細細問了才是。
如此想著,兩個丫鬟拿了兩套衣服來,一套精致的常服和一套針腳細密的衣衫。兩人換過皆是合身。
晏如喝了一盞茶後便盈盈告別:“我一見夫人便覺得親切,很想與夫人多敘一會,隻是家姐和小妹都在亭中等我,不便在此長留。多謝夫人今日的款待,也願夫人鳳體早日康健。”
她停了一下,面紅道:“請夫人代我向這竹園主人傳達感激之意,晏如就此別過了。”
陸夫人微微頜首,道:“既然如此,我便不留你了,你去吧,一路小心。”
然後又囑咐小廝為晏如主仆準備雨具,晏如心細,從話語間捕捉到這陸夫人總有疲憊和落寞之感,晏如不便細問,與采葛離開了竹園,原路返回了味空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