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的太陽還不十分暖,可是一片晴光使人望之心情大好。早晨的子城還帶著晚上靜謐的氣息,一層淡淡的金色陽光鍍在朱紅色的磚瓦之上,像絨絨的蒲公英。
子城正中央有一片大湖,因形態很像一隻古琴,所以人稱“琴湖”。晏如走得著急,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只見琴湖裡的堅冰融消地差不多了,只有靠湖心的凍得非常結實的冰還未完全融化,有些細碎的冰屑在湖面閃閃發光,偶爾飛過幾隻線條流暢顏色亮麗的水鳥低低掠過水面。
岸邊的黑土都被水沾濕了,長出許多嬌嫩青綠的小草,仔細看去還開了許多藍瓣白心的野花,似點點繁星。湖邊多植柳樹,已經長出嫩黃的柳葉,樹枝更加柔軟了,輕輕地在湖邊上擺動著。包圍子城影影綽綽的群山像一個睡意未醒的仙女,披著蟬翼般的薄紗,含情脈脈,凝眸不語,似朵朵出水芙蓉。
繁英殿靠近琴湖,受到湖邊溫度影響,總是冬暖夏涼,水汽濛濛,倒也是塊風水寶地,只不過打梅嬪瘋了之後,宮中的女人都覺得這塊地晦氣、不吉利,就很少踏足了。以至於現在殿前的雜草長到半人之高,樹枝亂橫,冬天被雪壓斷的樹枝壓在泥土裡,長出厚厚一層青苔。
晏如邊走邊道:“也不知道繁英殿裡可還有人服侍。”
曲汾道:“宮中傳聞,是皇后娘娘害死了梅嬪肚裡的孩子,皇后娘娘為證明自己清白,也為了不讓後人詬病,就一直另尋女醫為梅嬪治病。”
“走,去看看就是。”晏如淡淡說道。
繁英殿一片荒蕪,能看到的瓦縫間都結上了厚厚的蜘蛛網,殘留著一些昆蟲的殘骸,一棵粗壯的老臘梅花開到荼蘼,剩下頹黃的花瓣粘在樹枝上,那樹枝上也不知道粘了些什麽黑滑的東西。
小左子撿起一根手腕粗的樹枝在前面開路,說道:“這裡雜草荒蕪,不會有草蛇出沒吧?”
曲汾打了一下他的頭,啐道:“呸!明明知道我最怕這個,還在這裡嚇唬我!”
晏如也有些緊張地捂著胸口,說道:“不礙緊、不礙緊的,草蛇沒有毒的,就算被咬一口,也死不掉的。”
“你既然如此怕死?還敢過來?”繁英殿的小側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幽幽傳來。一個還算清秀的一身粗布的宮女推開了門,身後站著一個看不出年紀的女子。
這個女子臉色青白,多半是因為長期沒有見過陽光的緣故,連一張宣紙都要比這張臉看起來有血色些。不知為何,晏如想到了小時候看到的一種與西瓜很相似的瓜,外面是青色的,一切開就露出白色的瓜囊和漆黑的瓜子。那時她莫名其妙地對那種瓜產生了一種恐懼。
除了面無血色,她的眉毛也要比一般人要淺一些,呈一字型的眉型卻與她圓而大的眼睛不相匹配,顯得有些不協調。她的眼睛雖然很大,單層的眼皮卻很厚,這樣顯得她既無辜又怪誕,生出一種怪異的美感來。
頭髮像未出閣的少女一般梳起來,兩鬢各留了一小縷頭髮編成細麻花,說話間嘴角有小小的梨渦,不難想象,她從前應當是個清秀的少女。
正因如此,晏如才看不出來她的年紀來。她的眼角雖有細紋,可整個人又保持著少女的嬌憨感,這讓晏如不得其解——這難道就是瘋子和正常人的不同之處嗎?
晏如本有一肚子話要說,可突然就不知道說些什麽了。
梅嬪轉身進了繁英殿,丟下一句話:“進來吧。
寒舍簡陋,還望妹妹不要嫌棄才是。”說話的內容和語氣都十分正常。 繁英殿裡檀香彌漫,一切家具都保持著原來的樣子,甚至連窗子上還掛著幾年前的生肖窗花。梅嬪見晏如的目光落在褪色的窗花上,輕輕笑了一下,道:“其實仔細想一想,過去的窗花不揭也罷……總是要輪回那年的,你說是不是……十二年啊,彈指一揮間。”
晏如這才回過神來,道:“梅嬪說起話來很有禪意,一點也不像是傳言中的瘋魔。”
“梅嬪……現在已經沒有嬪位了吧?他,果然是恨極了我。”梅嬪喃喃自語。
晏如道:“是,已經沒有嬪位了。”
“我知道我自己有病,也時常發作,我只能在我清醒的時候做一些我能做的事情。我是大齊后宮遺忘掉的女人,可我不應該被忘記。”梅嬪的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是說,你的病情時好時壞?是嗎?”晏如捕捉到她話裡的重點。
梅嬪道:“我的閨名喚作渭詩,梅渭詩。我一開始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身上會青一塊紫一塊,在我清醒時,我就寫點什麽——寫我是誰,我為什麽在這,我到底怎麽了。我清醒的時候看到這些內容,就大致能清楚,我確實有發病的時候。”
“你——你的意思是,你曾經也是記錄過東西的,你也是有紙筆的。”晏如道。
渭詩道:“是,我繁英殿雖然不是最華麗的,普通的紙筆還是有的!”
“是不是皇后收了你所有的筆墨紙硯?”晏如問道。
渭詩搖搖頭,道:“不是,是皇帝,他不允許我用紙筆,也不許我宮裡的人踏出宮外一步。你是想問為什麽你今日能進來是嗎?那是我賄賂了侍衛許多銀子,他們每到早晨就去買酒喝去了。我試著讓他們給我帶些消息給外界,可他們都說皇上下了嚴令,不允許替我帶話。”
“為什麽?皇上為什麽要這麽做?”晏如難以置信地看著渭詩。
渭詩道:“我想不起來了,我想破了頭腦我也想不起來以前發生了什麽,她們都說我懷過孩子,可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所以——你想讓我幫你找回原來的記憶?”晏如疑惑道,又說:“那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少說你也比我大了五六歲,那時候我才十歲,什麽都不知道啊!”
渭詩道:“我雖然不知道以前發生了什麽,可我能感覺到皇帝非常非常不想讓我想起來。”她一直稱宋山煜為皇帝,仿佛對這個男人一點感情也沒有。
“我暫時不想讓你幫我回想起過去,我想要你幫我從宮裡逃出去。”渭詩幽幽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