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鄰真班反問了一句:“女王?”
額爾德木圖道:“現在,你去把外面的人都喊進來吧。從今日起,你就是察哈爾的崇高無比的女王。我臨死前還是強迫你做了我想要做的事情,也許你真的不喜歡草原,不然兩年你前何必費勁心思逃到京城去呢?但我總以為,你的離家出走只是孩子的一個把戲而已,你玩膩了終究還是要回到這裡。”額爾德木圖說到這裡,急急地喘著氣:“我到底……我……到底……罷了,你去把外面的人都叫進來吧。你難得這麽聽我的話,那就幫我把他們都叫進來吧。”
額爾德木圖的眼睛已經開始渙散,他的手依舊想抬起來,可是他沒有一點力氣,於是又悄悄收了回去。
亦鄰真班將這個動作盡收眼底,內心顫動,卻什麽也沒說,她走出蒙古包,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對老喇嘛說道:“可汗喚大家進去。”她說完這句話,默默地蹲了下來。她的一個哥哥注意到她的異樣,生硬地問道:“亦鄰真班,你怎麽了?”
亦鄰真班答道:“我要把我的皮靴擦乾淨,你進去吧。”她從懷裡掏出一塊乾淨的手帕,她和京城裡所有千金小姐們一樣隨身帶著手帕,現在她不拿來擦嘴邊的油跡,也不用來捂鼻子,用那塊帶著木樨香氣的手絹擦著鞋邊的泥塊。亦鄰真班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裹著手絹沿著皮靴的邊緣滑動,她根本不像再擦一雙鞋子,而是在擦一隻白玉瓶子。
沒過一會,她聽見了蒙古包裡喇嘛沉重而悲傷的聲音,幾個王叔的急切呼喚,或許還有可墩的哭泣聲音,亦鄰真班自己也聽得不真切,這些嘈雜而凌亂的聲音就像打通的泉水一樣往外冒去,仿佛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了,她的手絹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老喇嘛站出來,低聲念了幾句經文,說道:“可汗轉天了。”
額爾德木圖換上了藍白色的壽衣,外面裹上早就準備好的貂皮襖子,帶上皮帽子穿上鞋襪。亦鄰真班眼見著悲痛欲絕的可墩往他的丈夫嘴裡放了一塊銀紐扣,顫顫巍巍往他的枕頭內裝上錫箔紙錢。棺木也抬進去了,根據額爾德木圖的身形鑿空,至他的遺體於其中,加髹漆畢,最後用黃金三圈固定棺木。他生前所用的衣帽、鼻煙壺、彎刀、酒壺、茶碗、旱煙袋等物會隨著他一世的英明和子民的愛戴一起埋進土裡。
亦鄰真班見老喇嘛用一把桃枝條和柳條朝棺材裡面打了三次,手打口念:“生魂出,死魂入。”恐怕額爾德木圖這一生也沒有遭人俯視過,可他現在就安安靜靜躺在棺木裡任人擺布。亦鄰真班突然覺得為她的父親感到羞赧,於是她根本就不忍心再向額爾德木圖望去。從頭到尾,她一點想要流淚的感覺都沒有,臉上竟是麻木的表情。
讓她覺得難堪的是,她的幾個哥哥在這樣的情形下對自己破口大罵,辱罵自己給父親灌了迷魂湯。對於這草原上第一個女王,大家也無從應對,亦鄰真班太過年輕,同時她又是一位女性,按理來說,一位統治者的離去總是伴隨著新的統治者繼位的喜悅,然而亦鄰真班一點也沒有感覺到。
“亦鄰真班,你該換衣服了。”可墩希吉日捧來了一身全新的黑白新布喪服,希吉日的顴骨很高,而鼻子卻又很塌,所以她的兩隻眼距顯得很寬,哭腫的雙眼讓亦鄰真班想起了自己美麗的母親,自己的母親也會這般哀慟嗎?亦鄰真班就這樣死死盯住希吉日。希吉日也意識到自己的相貌在丈夫的女兒面前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於是她帶著狠狠的惡意對亦鄰真班說道:“你再不換上孝服,你的父王會生氣的。”這兩個女人的奇怪之處就在於,她們能在這樣的時刻依然對峙較真,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逃避什麽。
亦鄰真班一把扯過孝服丟在地上,說道:“他若是生氣的話,就應該站起來狠狠訓斥我。”她心裡也知道這樣做是愚蠢的,幼稚的,但是她無法克制住自己內心深處洶湧的情感,她可以選擇逃避,也可以選擇懺悔,唯獨不能選擇的就是遺忘。
“你是女孩子,不能成為察哈爾的可汗。”她的六哥這樣對她說道。
亦鄰真班說道:“沒有人規定女孩子就不能做可汗。若是你一直反對我,我就殺了你。”六哥在她的眼裡看見了和父親一樣凶狠的表情,一時被唬住了。
額爾德木圖的十二個兒子,包括亦鄰真班這一個女兒,整整齊齊跪在地上,亦鄰真班堅持不穿孝服,正如她頑固地不承認自己對這片土地的熱愛一樣,她也不肯承認自己內心的傷痛。他們看著棺材從自己的頭上通過,喇嘛喃喃誦經,身後面是一隻剛生下小駱駝的母駱駝。
人們會將棺材抬至很遠的草原的某一個地方,將額爾德木圖事先埋在修建好的陵墓,在那裡殺掉這頭母駱駝的剛出生不久的孩子, 在那裡,數萬匹馬會從陵墓上面踏過夷平翻過的新鮮泥土,等到來年春草重生,彌望平衍,人莫知也。唯有這隻母駱駝才能帶領後人尋找陵墓,它在哪裡躑躅,發出了悲鳴之聲,哪裡就是它孩子的葬地,哪裡就是額爾德木圖最終的歸屬。
各姓氏都派了代表前來哀悼,也順便看一看他們的“新女王”。亦鄰真班不過十七的光景,論年齡資質,有太多的英雄好漢比她合適,論血統,她那十二個哥哥哪一個不是額爾德木圖所生?亦鄰真班的繼位,暫且得到了大家表面上的支持,眾人都沒有給她一個合乎禮規的加冕儀式。
所有人都在等一個合適的契機和合法的理由將這個年輕的女王踢下台去。
而停留在涼州的宋山煜聽到了這個消息後,嗤笑三聲:“他額爾德木圖真的是要吃定我大齊了嗎?宋山潛夫婦握著不少兵權啊。”
藺無雙向來是看不起女人,他說道:“額爾德木圖英明一世糊塗一時,他那麽多兒子,難道就挑不出來滿意的?非要把大權給在一個女娃娃手裡。這個女娃娃,長得又妖又野,一看就知道是個禍害,年紀又小,老夫我的年紀足足能當她爺爺了!這不是讓我欺負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