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西郡，厚土城，郡府大院前殿。

　　“啪！”

　　郡守鄧偉勇高高坐在公堂上首，將手中文書狠狠甩在下方一人的臉上。那人卻絲毫不敢發作，趕緊跪地求饒，旁邊其余的人也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一時間，公堂之上的氣氛顯得愈加壓抑。

　　鄧偉勇氣在頭上，朝下方跪著的那人喝道:“當初你主動攬下招安剿匪隊一事，這些時日你一直都說有所進展。這就是你說的進展?！啊?！兩個縣城！眨眼就丟了兩個縣城！你是不是準備把我淮西郡15個縣城全都拱手相讓了?！”

　　被鄧偉勇呵斥的那人，名為何家盛，乃是淮西郡的郡丞。此時他心中也是萬分的懊惱、後悔。當初他在偶然之下與潛龍組織的郭師爺搭上了線(實際是郭師爺刻意安排的)，兩人之間的關系便日益緊密，至今已經到了牽扯不清的程度。

　　但萬沒想到，郭師爺狼子野心，竟然暗中掌控了何家盛的許多把柄，將何家盛變成他的牽線木偶。

　　前些時日，郭師爺給何家盛指令，讓他主動攬下招安剿匪隊一事，其後卻把相關權柄接了過去，變相接管了招安一事。這就是郭師爺能夠參與招安一事的緣由。

　　原本何家盛對此並不上心，但前日郭師爺忽然派人前來告知他，說剿匪隊拒絕接受招安，可能會在這一兩日內造反，讓何家盛做好脫身準備。何家盛得知消息後大急，先前他還信誓旦旦地跟鄧偉勇說招安一事進展順利，如今反差如此之大，一時竟想不到辦法應對。

　　但何家盛也是久經官場的人，此時受鄧偉勇呵斥，他趕緊辯解道:“大人息怒！這隻怪那剿匪隊太過狡猾。前日下官還親自派人前往敦促，他黎彬還低聲下氣說準備接受招安。誰想到他竟然膽敢暗度陳倉，公然篡權造反！”

　　雖然是自己的過錯，但何家盛還沒傻到自己背鍋的程度，那就只能把髒水往黎彬身上潑了，將黎彬說得越可惡，就越能轉移鄧偉勇的注意力。反正黎彬現在站在對立陣營，鄧偉勇也不可能將他宣過來當堂對質。至於日後黎彬若被擒了，何家盛有的是方法讓他死在押解來郡城的路上。

　　鄧偉勇知道何家盛在故意開脫，但想到黎彬竟然敢拒絕自己發下的招安令而公然造反。想到此處，鄧偉勇對黎彬也是怒意橫生，怒道:“黎彬賤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與朝廷對抗，罪行滔天，萬死莫贖！”

　　何家盛見鄧偉勇注意力果然轉移到黎彬身上，便加一把火，道:“大人，他黎彬惺惺作態、虛與委蛇，分明就是故意戲耍我們。如今他區區1500人的兵力竟然還敢攻城略地，根本就是絲毫不把大人放在眼裡啊！”

　　原本以黎彬區區1500人的剿匪隊，對於坐擁一個郡、擁軍數萬的鄧偉勇來說，仍舊如同螻蟻。即便黎彬已經攻佔了兩座城池，鄧偉勇想要收復回來也只需旦夕之間。

　　但鄧偉勇向來掌控欲極強，又好面子。黎彬起義，說明鄧偉勇治理無方(雖然是事實)，這就是對鄧偉勇最大的挑釁，是赤裸裸地打臉。

　　如今又受何家盛刺激，鄧偉勇如何能受得了?見鄧偉勇的臉色越來越黑，下方眾人都把頭低下去，不敢發出絲毫聲息。

　　果然，鄧偉勇壓抑著憤怒，道:“程合在哪了?為何我召了他那麽久還不過來?！”

　　何家盛聞言暗自欣喜。程合是淮西郡郡尉，負責淮西郡軍事，手握6萬大軍(包括厚土城駐軍5萬，山口關駐軍5000，以及其余13個縣的城頭軍合計5000)。鄧偉勇召程合前來，定然就是要派兵攻打、圍剿黎彬。只要鄧偉勇將仇恨放在黎彬身上，他何家盛就能脫身而出了。

　　片刻之後，程合才姍姍來遲。

　　鄧偉勇等了這麽久，臉色越發難看，便朝程合嘲諷道:“程大人真好脾性，被人攻佔了兩座縣城，竟然還能如此不慌不躁！”

　　程合原本就為黎彬起義之事感到頭疼，如今被鄧偉勇冷嘲熱諷，氣衝上頭，在一旁找了個位置坐下，道:“我聽說，人家是因為縣衙治理黑暗，才被迫造反的。”

　　按照制度，郡守鄧偉勇負責政務，郡尉程合負責軍事，監禦史高啟書負責監督百姓和官員*①。三人不同分工、官位同一等級，相互獨立，直接聽命於朝廷。故而中央集權。

　　但如今靈宗皇帝昏庸無道，朝政腐敗，幾乎所有官員都已經站隊形成了幾個黨派，以至於群雄割據，中央皇權積弱。這又是另當別論。

　　不過，話說回來，程合言下之意很明顯:鄧偉勇負責一郡政務，如今有人不服而起義，說明鄧偉勇治理無方，屍位素餐，當負主要責任。

　　鄧偉勇聞言，愈加惱怒，喝道:“那剿匪隊成立已經近乎2個月。山口關的駐軍離高平縣只有200余裡，為何不及早將之扼殺在搖籃之中，以致於養虎為患，到了今日的境地?如今你竟然還敢推脫，是不是想去到恭勒親王面前辯個誰對誰錯?！”

　　程合聞言，哼了一聲，擰過頭去不再說話。他倒不是向鄧偉勇服軟，卻是十分顧忌鄧偉勇口中的恭勒親王。在朝中所有的黨羽之中，恭勒親王的勢力最大，包括他程合也是投靠了在恭勒親王的帳下。

　　但鄧偉勇是恭勒親王的小舅子，備受恭勒親王所溺愛，而且鄧家在朝中關系也極為深厚。也正是因此，如今淮西郡幾乎是鄧偉勇一個人說了算。

　　剛才程合也不過是氣在頭上，忍不住發泄一下而已。若真要跟鄧偉勇鬥，他還真拗不過對方。在恭勒親王及鄧家的溺愛之下，就算是白的，鄧偉勇也能說成黑的。

　　何況，程合並沒有太大的背景。雖然身為郡尉，但三條腿的蛤蟆不常見，兩條腿的人遍地都是。他的地位只等同於區區一軍主帥，還不是說換就換了?

　　鄧偉勇見程合服軟，心中好受了一些，繼續呵斥道:“淮西郡對恭勒親王有重大意義，若有所損失，你承擔得起嗎?做事說話之前，得先想想自己身處什麽位置！”

　　程合聞言，氣得臉色發白，雙手緊緊握拳壓抑著怒氣。往日裡私下說一下也就算了，但現在鄧偉勇當眾四次三番呵斥他，讓他堂堂郡尉丟盡臉面，卻有點孰不可忍了。

　　不過幸虧，鄧偉勇沒有繼續斥罵，隻說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還是趕緊調兵去鎮壓逆賊的動亂吧。淮西郡北方只有山口關的5000駐軍，對付逆賊1500人足矣。讓他們立即出征，將逆賊徹底轟殺。此外，將黎彬活捉回來，我要將之千刀萬剮！”

　　從郡府出來之後，程合的臉色十分難看。他的心腹張文忠想說些什麽，但程合製止了他，然後隻說道:“回去。”

　　回到郡尉府之後，張文忠終於忍不住道:“大人，今天那鄧偉勇實在是太過分了！您不能再這樣忍下去了！”

　　程合苦笑一聲，自嘲道:“除了忍，還有什麽辦法?說得好聽點，我是堂堂郡尉，掌握6萬兵權。說得難聽點，我也不過是個打手而已。軍餉糧草，一飲一啄，全靠恭勒親王支持。既然寄人籬下，就得向人低頭。”

　　張文忠還是替程合感到不甘，道:“但是他鄧偉勇也不能這樣當面呵斥、命令您啊！我在門外看著他那嘴臉，都恨不得持刀進去殺了他！”

　　程合聞言，對張文忠還是十分欣賞的，便多教導他幾句道:“文忠，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不是靠蠻力來解決問題的。政治這東西，複雜得很。你要當心著點，別到最後連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張文忠聞言，道:“是！”

　　程合歎了口氣，道:“今天我累了。你去安排討伐逆賊一事吧，讓山口關那邊留下1000人守關，調出4000人盡快將動亂鎮壓了。”

　　張文忠道:“是！大人請放心，逆賊只是苟合之眾，有這4000大軍前往討伐，必然能夠一舉建功！您多注意身體，莫要過於憂慮了。”

　　程合點點頭，道:“去吧。”

　　見張文忠退出去之後，程合站起身回到後院之中，卻在回廊倚欄遠望，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知為何， 他心裡忽然覺得沒意思。是的，很沒意思。

　　雖然他身處高位，但卻仍舊只是別人的牽線木偶。自從8年前的那一次政變他站隊追隨恭勒親王之後，他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為恭勒親王看管淮西郡的大軍。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可是他近來忽然感到累了，乏了。尤其是在黎彬成立剿匪隊之後，他這種感覺日漸加深。

　　身為郡尉負責一郡軍事，程合對黎彬剿匪隊的發展歷程再清楚不過。從一個多月前的70人開始，發展勢力，平定匪患，組織抗旱救災，黎彬的所有舉動都在程合的關注之中。

　　有好幾次，程合都覺得自己不如黎彬。是的，這一點都不是玩笑。

　　回想當初，他程合也曾經一腔熱血，立志成就一番大事業，盡忠人民，報效朝廷。如今雖然手握大軍，但卻仍舊像被鎖在院子裡的家犬，這麽多年寸功未立。

　　雖然可能很荒謬，但程合心中的確有點羨慕黎彬的自由與不羈。只是，如今自己卻要親手毀了他。

　　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見程合搖搖頭，重重歎了一口氣，然後低聲自言自語道:“終究要走到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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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古代不同朝代的郡縣製，官員設置並不同。郡守有沒有軍權這一項上，也各有差異。此處設定為:郡守只有行政權沒有軍權;郡尉掌管軍權;監禦史負責監察;3個職位分權而立。

　　當然，由於群雄割據、中央皇權羸弱的原因，不同郡的實際情況有所差異，視情節需要另行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