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學實驗室是間中西合璧的教室,前面入口處放了三排西式的帶扶手的座椅,但沒有課桌,後邊靠牆是一排玻璃門的落地櫃子,裡面擺著常用的實驗設備和一些用廣口瓶裝著的固體試劑。然而西式的座椅與櫃子之間卻是四張中式的八仙桌,以及圍著八仙桌擺放的十二張中國式方凳。
這四張八仙桌便是實驗台了,桌面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橡膠墊子,上邊擱著酒精燈、鐵架台和試管架,除了不是長方形,其他倒也跟後世裡的中學實驗室沒有太大區別。
女孩子們大多選擇坐在第二排位子上,唯有朱金鳳和那位臉盤圓中見方的女孩坐到了前排的正中間。
叫戴茜的女孩是最後一個進門的,自從進了教學樓大門後她就落到了隊伍的最後面。這時她看到第二排的四張椅子上已經坐滿了人,於是便走到第三排上坐了下來。
戴茜是個非常高挑的女孩子,雖然年紀在這群女學生中最小,但個頭卻長得最高,甚至比身高第二的朱金鳳都要足足高出一個頭去。如果她坐到第一排上,那麽後面的女孩子就別想再看到黑板了。
自從懂事以來,戴茜對待朋友就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會失去她們的友誼。就像剛才許先生的那一聲歎息,其他人或許都以為是針對朱金鳳的,但只有她知道這聲長歎是為了自己而發。國文是她最喜歡的一門課程,她的文章也常常被許先生選出來當作范文在班裡朗讀,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許先生,卻被她偶然聽到,在批改她作業的時候發出“可惜非我族類的”感慨。意思她自然明白,無非是認為像她這種身份的人,即使國文學得再好又有什麽用。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伊索寓言裡的那隻蝙蝠,既不是鳥類,又不是走獸,最後落得一個朋友都沒有。
一陣橐橐的皮鞋聲自走廊傳來,隨即門口被遮得一黑,接著一個身影似乎低了下頭才從門框下鑽了進來。
看清了來人之後,整個教室的氣氛都為之一振,女孩子們面面相覷交換著眼神,似在無聲的說:
“看見嗎?”
“看見了。”
“在座的諸位年輕女士,我就是你們的化學老師。在正式開始講課之前,讓我們彼此先熟悉一下。我的名字叫——”
來人幾乎沒有說任何開場白,而是直接切入了主題。他返身在教室前方的大黑板上寫下了一個大大的‘W’字,但是一些粉筆灰掉落在他的袖口上。他撣了撣袖口,然後把粉筆一擱將外套脫了下來,露出內裡的緊身背心和襯衫來。女孩子們發現他的穿著打扮跟時下的寬松風格截然相反,背心和襯衫完全緊貼著身體曲線包裹在身上,褲子也不是用兩根吊帶像麵粉袋子一樣吊在身上,而是系著皮帶,裁剪得也十分得體,只是襠部稍短,褲腰到胯部以上就結束了,而不是像她們印象中那樣一直要扎到腰部以上。
只見他把上衣朝著講台上一拋,接著舉起右腕把扣在袖口的袖扣解下,也沒見他怎麽伸展手臂,只是在手裡輕輕一顛,亮閃閃的袖扣就劃過一條拋物線穩穩的落在了講台的衣服上。然後他把衣袖擼起,重新拿起粉筆在黑板上書寫起來。
“我的名字是威廉·高易,”說著他在Cowie下劃了一筆,“Cowie是個低地蘇格蘭姓氏,源自阿伯丁附近的Cowie堡,所以我是一個蘇格蘭人。不過這只是我的一半血統,我的另一半血統來自我的母親梅,她是一位廣東人,
因此我還是一個中國人。” 說完後他把粉筆朝著黑板下面的槽裡一扔,然後繞到了講台的前方,半坐在桌面上,雙臂環胸,兩條小腿微微交叉,擺出個輕松談話的姿態來。
從寫‘W’開始的一連串動作直到最後這個故作瀟灑的姿勢,以及與學校裡流行的美國南方口音截然不同的字正腔圓的發音,都是這些女孩子從來沒有在任何一位老小姐教師身上經歷過的,一下子就把她們給鎮住了。
“接下來哪位女士先介紹一下自己?”
幾乎所有女生都把視線轉向了第一排中間的位置,那裡坐著臉龐圓中見方的女孩。
這位女孩很大方的站了起來準備介紹自己,卻被對方示意著重新坐了下來。
“我的名字叫南希·宋,我父親是一名牧師,他是由監理會會首麥克梯也爾主教親自任命的,因為那時候美國還沒有過任命中國裔牧師的先例——我們這所學校的名字就是為了紀念麥克梯也爾主教而起的。我父親目前在慕爾堂負責主持主日學校。我母親是一位牧師的女兒,她從小就受洗是一位虔誠的教徒。”
“你的中文名字是靄齡嗎?”
“是的。”對方突然說起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讓女孩子吃了一驚。
“是王字邊旁加樹林的“林”的那個“琳”字嗎?”
“不是,是年齡的‘齡’字。”
自己的中文名字在學生名簿上有,如果對方看過名簿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寫法呢?如果沒看過名簿,那麽對方又是從何得知自己名字的讀音的呢?這一點很是奇怪。而且他的問題也古怪的很,“齡”的同音字有很多,為什麽要特地問“琳”字呢?
“那麽你名字中的“靄”字是霧靄的“靄”嘍?”
“是的。”
“你有兩個妹妹,一個叫慶鈴,另一個叫美齡對嗎?”
“是的,她們也都在這裡讀書,不過還在低年級。”
女孩子被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問題徹底搞糊塗了,而且對方始終帶著一臉的笑,好像她給出的答案多麽有趣似的,搞得她身上寒毛凜凜,正在盤算著是否要問問看對方究竟為什麽要問這些的時候,卻突然聽見他說道:“下面是哪一位女士介紹下自己?”說著離開講台,朝後面幾排座位走去。
戴茜看見老師沒有理會正準備踴躍發言的朱金鳳等幾個女孩,而是朝自己走了過來,頓時緊張起來。
“能介紹一下你自己嗎?女士?”對方問道。
“我,我叫戴茜,”戴茜講的有些結結巴巴,“嗯,我的全名叫瑪格麗特·李,我的父親……”
“法國人是嗎?”
“什麽?”
“你的母親應該有法國血統對嗎?”
戴茜瞪大了眼睛,不明白對方怎麽可能知道這一點,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樣,她在學校裡從來不提家裡面的事。
她的眼睛是藍灰色的,跟連吉生那種略顯呆板的灰色不同,這是一種天藍夾灰的顏色,就像冰晶一般冷冽。
“戴茜是你的昵稱對嗎?事實上有時根據你的昵稱和本名,就能猜到你的祖籍。”對方解釋了起來,“以瑪格麗特為例,如果你的祖籍來自英、德或者瑞典,那麽昵稱多半會是格蕾塔;如果是西班牙人,那麽昵稱可能會是泰塔;如果是意大利、俄羅斯或葡萄牙,昵稱則有可能是瑞塔。而瑪格麗特在法語中有一個意思是金盞菊,這正是戴茜的原意——金盞菊,所以我會猜你有法國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