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的2月10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雲淡風輕,冬日的暖陽和煦的照在中西女熟的校園裡。兩片草坪上三三兩兩的布滿了各個年紀的女孩子們,她們的穿著打扮都很平凡,上身襖下身裙,腳上穿著繡花布鞋,頭上綁著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跟這個時代普通的中國女孩相比並沒有任何區別。
至於後世裡提起中西女中言必談及的那條號稱“熏青豆”的墨綠色絲棉質地旗袍校服,實際上是1924年起國內開展了聲勢浩大的收回教育權與去宗教化運動,政府要求教會學校向政府立案,而立案注冊的條件之一就是統一的校服。可以說,這條旗袍其實跟所謂的情調一毛錢關系都沒有。
女孩子們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散著身上的氣味。
女熟雖然標榜自己為美式貴族學校,但飲食卻十分的中國化,八人一張桌,一個銅元的煮青菜一大盤,一個銅元的豆腐豆芽之類,兩個銅元的“東洋魚”一塊。所謂東洋魚,此時又被稱為薩門魚,是一種紅色的海產魚乾,由日本運來,因此被稱為東洋魚。這種魚後來有了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叫三文魚,幾乎是每個壽司店的必備食材。不過在這個年代,除非是正好住在產地附近,其他人是沒有福氣吃到生魚片的,只能醃成魚乾來吃,因其價廉味鹹耐食,頗受急需蛋白質的上海家庭歡迎。
為了應付學校裡的飯菜,幾乎每個女孩子都會從家裡帶點菜來。然而為期兩個禮拜的寄宿生活,即便是在冬季裡也很難找到能維持這麽長時間不會腐敗變質的食材,於是乎,能長久存放的家製豆醬差不多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由於原料家家不同,故而味道人人各異,第一天上桌時分發給同桌每人一匙便成了一種傳統。
昨天是開學典禮舉行了豐盛的晚宴不能算,今天才是正式的第一餐。每個女孩子都吃飽了一肚皮的各色豆醬,活像一條條浸在醬缸裡三蒸九曬的東洋魚,不散散味道,自己恐怕都吃不消。
隨著陣陣上課鍾聲響起,草坪上的女學生紛紛挾起書本、講義,朝著草坪西端的教學樓行色匆匆的趕去。這其中卻有一群女孩子走得分外悠閑,與周圍人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們全部由高年級學生組成,雖非來自同一個年級,但至少都是在學校裡混了六年以上的老油條了。
作為喜歡拉幫結派的女生組成的學校,中西女熟自然也不能免俗,總有幾個喜歡“拉朋友”的熱心人。所謂“拉朋友”就是把幾個不同班次的同學,設法拉在一起,這跟後世裡拉人進朋友圈差不多一個意思。拉朋友自然要有“因頭”,在這個年月,也無非是大家一道散個步——行話叫“跑路”,然後到聖誕節、生日時互贈小禮物。
這幫女孩子正在討論的話題是關於那門剛開設沒多久的化學課。化學是十年級的課程,中西女熟最初的設定是八年製學校,壓根就沒有化學這門課。化學課是直到去年學校改為十年製後才加入的。
“去年裘師姐差點就因為化學課沒有畢業呢。”
“哈哈,要是那樣才滑稽呢,一個畢業生都沒有,不是被剃光頭了嗎?密斯連要跳腳的。”
密斯連就是連吉生。此時來中國的外國傳教士一般都會給自己取個中國名字,連吉生就是理查森給自己取的中文名,而不是她姓氏的音譯。此外,學校此時的教職人員多是些把終身獻給上帝的老姑娘,因此學生對老師的稱呼一般都是“密斯某”。
“所以啊,幸虧去年只有裘師姐一個畢業生,否則的話不是要有人畢不了業了嗎?這多丟面子。”
“哎呀,今年我們這一屆有七個人,這下日子要不好過了。真希望新的老師分數能夠打得松一些,聽不懂的時候也不要凶我們。哎,我就是這樣的脾氣,老師一凶,這門課我就學不好了。”
“那是去年的化學老師有問題,看她長得樣子,活像個中世紀的老巫婆,能教的好才怪。”
“教得好壞跟相貌有什麽關系?”
“看她那雙手烏雞一樣,伸出來還以為要把你抓去煉藥呢,嚇也嚇死了,還怎麽學?鼻子又是鷹鉤的,要是戴上一頂尖帽子的話,恐怕就能騎上掃帚飛了。”
“朱金鳳,就數你這張嘴最陰損,人家就是長得稍微瘦了點,哪有你說的這樣。裘師姐說她脾氣還是不錯的,問她什麽都很耐心的解答,只是要求嚴格了一點。”
“聽說今年新來的是一位密斯脫?哈哈,還是師姐們有福,不知道等到明年我們上課時,又要換上誰了。”
等走到教學樓台階前的時候,話題終於換到了新來的老師頭上。
“且,”講話最多的那位名叫朱金鳳的女孩子嗤之以鼻,“就算是男的又怎麽樣,還不是一個老頭子。比起老頭子,還是老太婆好打交道一點。至少挨罵的時候還能撒撒嬌,跟老頭子撒嬌,哎呦,我一想到這個,雞皮疙瘩就起來了。”
這個女孩是這群學生中看起來年齡最大的一個,之所以看起來最大,是因為她的胸脯最大,即使以這個年代寬松的穿衣風格,即便是罩著冬季厚厚的棉襖,還是無法遮掩住她胸前的那條曲線,跟她比起來其他的女孩子簡直連一絲起伏都看不到。
“輕狂!”身後冷不丁傳來一聲呵斥。
眾人回頭一看原來是教國文的許先生。只是這位老先生雖然發出了呵斥聲,眼睛卻看也不往朱金鳳那裡看,似乎是怕了她胸口那一對緊繃繃的隆起,反而加緊了腳步往前走。
這時,另一位女學生搶先走上幾步,為他推開前面頗為厚重的大門,一邊輕聲說:“請走好,許先生。”
許先生同樣沒有朝這個女學生看,但卻感激的對著她所在的方向點點頭:“謝謝你,戴茜。”說完又搖搖頭,悵然的歎了一口氣,然後斜身從門縫裡閃過,上樓去了。
幾乎同時,走廊裡的女孩子們,見他始終擺出一副非禮勿視的樣子避若蛇蠍般匆匆逃開,終於爆發出一陣不可抑止的笑聲,
“中西並用,以學興國”這是林樂知辦學時的另一個理想目標。之所以如此重視國學,這與他的生活經歷有關。林樂知赴華之初,正趕上美國南北戰爭爆發,他和家鄉及教會音訊中斷數年,經濟支持亦告終止。在生活陷於困窘之下,他不得不放下傳教事務別圖生計,借著上海的傳教士友人介紹,他結識了一些中國官紳,其中一個是辦會防局的候補知府應寶時,並由應寶時推薦到當時清政府新辦的上海同文館,也就是廣方言館,去任西學教習之職。這是他從事教育事業的啟始,日後他教育理想的形成,實際是受到了這段在清政府新學堂教學經歷的影響,“中西”二字亦源於此。
可惜事與願違,進入洋學校的學生想學的自然是西學,而同時真正有能力的國人考科舉當官還來不及,哪有可能跑到洋人開辦的學校裡來教國文。也只有許先生這樣的寒酸老朽才有可能放下士大夫階級的價值觀,為了五鬥米而折腰,跑到這裡來教書。而女孩子們對這樣的人物自然也當他是假的,在課上看英文小說,在課桌肚裡做毛線活。但這位許先生,硬是為著十二美元——折合二十四塊大洋的薪水,含羞忍辱留了下來,成為一屆又一屆不懂事的女孩子們取笑的對象。
“你們不作興這樣,人家許先生學問多好,年紀又這樣大了,不要這樣取笑他嘛。”說話的是另一個女孩,臉龐圓中見方,飽滿白皙,一對顧盼生姿的秀目黑白分明。她在這班女生中似乎享有絕對權威,她這一番話,讓其他女孩子徹底安靜了下來。大家默默走進樓內,在樓梯口分了手,年級稍低的一批人繼續向樓上走去。剩下的七個人都是十年級的,她們朝著位於底樓的化學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