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德爾先生?!”奧爾德裡奇牧師此時已經從馬車上爬了下來,他沒理會布朗,而是向布朗身後那位中年人伸出了手。聲音聽上去稍稍清醒了些,似乎對自己當前所處的這種恍惚狀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裡達,請叫我裡達,牧師,”對方伸手同牧師握了一下,“既然在上海,我們就得按照上海人的習慣來不是嗎?”說著,他把腦袋稍稍偏向了高易的方向,似乎他接下來的話是專門針對高易說的,“雖然按照英國習慣,利德爾的重音需要放在第一個音節上,但是在上海還有一對“利特爾”兄弟,而上海人似乎搞不清‘t’和‘d’的區別,所以我們利德爾決定,把重音放在第二個音節上,改叫裡達,並且我們這個分支的後代都會保持這種發音方式。”
“利特爾”是Little,“利德爾”或“裡達”是Liddell,上海人‘t’和‘d’確實都發“de”的音,雖然音調不同,但是在說“利特爾”和“利德爾”時確實發音相同。
高易點頭表示認同,然後伸手打招呼道,“你好,裡達先生。”
“這裡面躺的是威廉·高易,對嗎?”對方握住了高易伸出的手,隨後問道。他的目光越過了高易的肩頭,看向他身後馬車上的棺材。
“是的,沒錯。”高易回答道。
“那麽我猜你一定就是小威廉·高易,”高易明顯感受到對方手上傳遞來的熱情,“你知道嗎?我認識你,只不過那時候你還只是個嬰兒。”
“真的嗎?”高易的腦子比平常慢了半拍,絲毫沒意識到這對他來說是個危險的話題。
“是的,我還認識你的母親梅,事實上你出生的那個月我正好在廣州。”
“哦……這麽說,你是老高……我父親的朋友?”高易稍稍反應過來了一些,覺得似乎有那麽一點不對勁了。
“當然,我和你父親是老朋友了,我們在漢口和哈爾濱一起合夥做過生意。不過自從他去了廣州之後,我們之間的聯系就少了很多。我也只是在你出生的時候,才偶然遇見過他一次,當然,還有你和你母親。然而等我過幾年再去廣州的時候,你們已經渺無音訊了,並且,”說著他頓了頓,“我聽說梅已經去世了是嗎?”
“是的,廣州城的那次鼠疫。”高易感覺到整個背脊瞬間都被冷汗浸透了,酒醒了不少。
“很抱歉提起此事。你跟梅長得很像,我剛才一眼就認了出來。”他盯著高易的臉仔細端詳了一番後這樣說道。
高易不知道自己跟照片上那個眼間距闊得能放下一把尺的女人到底有哪裡相像的,估計又是他這副混血兒的相貌,給了對方錯誤的第一印象。
“他是怎麽離世的?平靜嗎?”裡達看了眼老高易的棺材,又重新把視線轉回到高易身上,“剛剛布朗提到他的前任會在今天下葬的時候,我就猜到是可憐的老威廉了,因為他的這份工作實際上還是我核準的——我在地產委員會有個席位,海員布道會有時候請我幫他們處理一些地產方面的問題——所以當我有一天看見威廉·高易這個名字出現在我眼前,申請一份看墓工作的時候,你可以想象,我是多麽的吃驚。我想這怎麽可能,威廉是個比我有錢的多的家夥,生意上也比我更有才能。但我還是派人暗中調查了一下,結果發現這個威廉正是我所認識的老朋友,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因為之前在廣州找不到你們,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回到了不列顛——但是我決定不先接觸你的父親,
你知道的,有時候他就是喜歡離群索居——” 看見高易表示認同的點了點頭,裡達繼續說道,“因此我決定先在暗中觀察他一陣,看看他是否真的需要老朋友的幫忙,還是隻想不受打擾的安靜生活。於是,我就批準了他的工作申請,這樣我就處在了一個有利的位置上,既能暗中照顧我的老朋友,而在他需要我的時候,我又能夠立刻知道。但是——”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當我從箱根度假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威廉已經離開了。我曾經派人去尋找他的下落,不過他們並沒有找到,而是帶回來一個消息,說是老威廉跟他的兒子在一起。我想,好吧,既然威廉有家人在身邊,那麽剩下的就不需要我來替他擔心了,於是我撤回人手讓他們停止了搜尋。然而,就在剛剛,我卻從布朗那裡知道了這個壞消息。所以,請原諒我的迫不及待,孩子,我想搞清楚是不是因為我的判斷失誤,而使得你和威廉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沒有得到幫助,以至於遭遇到了什麽不幸事件?”
這段話信息量較大,高易暈乎乎的大腦一時間還沒來得及全部處理完畢,但是有一點已經可以得到肯定,那就是關於他的身份,對方沒有起過絲毫的疑心。這讓高易一顆懸著的心立刻回歸到原來位置,整個人頓時輕松了起來。
“不,我們生活得非常好,完全沒有遇見過什麽糟心事。”高易回答道。
然而裡達卻狐疑的盯著他的臉看,似乎並沒有采信他給出的答案。
高易瞬間秒懂了這個眼神,這是在奇怪他臉上的這些傷究竟是怎麽來的——這兩天他經常看到別人眼睛裡流露出類似的神色。
“我父親是在搖椅上去世的,懷裡抱著他的煙槍,你知道的,當他抱著煙槍的時候總是最幸福的時候。”
“是的,我當然知道,老威廉有多愛他的煙槍——這麽說他是在幸福中離開的?”裡達揚起了眉毛。
“沒錯,而且我們這段時間生活得不錯,當然,我並不是指我們有多富裕,事實上我們住在一家小旅館的一間小房間裡,並不十分寬敞。但是在那裡有人照顧我們的一日三餐,有人幫我們打掃房間,只要付一些小錢還有人幫我們收拾衣物,可以說生活上沒有任何煩惱,日子過得十分舒暢、平靜。”
“小旅館是中國人開的?”
“沒錯!”
“知道嗎?當我的人找不到你父親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他肯定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但我卻百分百的確信他就在某家中國人開的小旅館裡。煙槍和中國人,都是老威廉的最愛,我怎麽可能忘了這一點呢?”
“還有老板娘,我們住的這家小旅店的主人是位女士。”
裡達聽了笑了起來。
“是的,煙槍、中國人、中國女人這三樣永遠是老威廉的摯愛!雖然還沒有告別,但我已經有些想念他了。只可惜搜索那麽多中國小旅館不是我和我的人力所能及的,否則我就能真正的見到他一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隔著生與死的界限。”裡達說到這裡,停下來稍稍感慨了片刻。
“事實上今天我本不需要在此的,”他繼續道,“只是些小事情,不過我想著能在老威廉乾活的地方看看,沒準還能得到些什麽線索,所以就來了。現在想想真是運氣,幸好今天來了,否則差點就錯過了和老朋友的最後一面,當然,還有和新朋友的第一面。”說著,他起手拍了拍高易的胳膊。
“我把這稱為命運,先生。”高易回應道。
“不錯,是命運,那麽就讓我們把這位老夥計的命運走完吧!牧師,該醒醒了,葬禮開始了!”
奧爾德裡奇牧師正倚在車廂旁打著瞌睡,聽見裡達的一聲喊,頓時驚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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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易的墓穴在最靠近江邊的位置,就高易這二把刀看來,有風有水,風水應該算是絕佳的了。百年後這裡將是東方明珠塔公園的一部分,朝西隔江正對著外灘源33號大英領事館,絕逼屬於那種想住都沒法住的好地方。
墓園本來是設計有小禮拜堂的,但是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工,禱告式只能在墓穴旁直接舉行。
棺材先是被放在離墓穴稍遠的地方,打開蓋子好讓大家排著隊瞻仰遺容。參加葬禮的人群已經擴大到了六十多人,除了最初醉醺醺的二十幾人之外,祥生船廠內跟過來看熱鬧的也幾乎全部留了下來,再加上和裡達一起來的,讓這個本來只有高易一人參加的淒涼葬禮看起來很像是那麽一會事了。
高易最後一個來到棺材旁邊,棺槨內老高易安靜的躺著,神色平和,看不出他生前最後一刻的喜怒哀樂。
等高易回到墓穴旁等待的人群中時,蘇格蘭風笛響了起來。這次不再是他的幻聽,風笛是從裡達的遊艇上取來的,並且由他親自奏響,蘇格蘭人的葬禮上沒有什麽比一曲《Amazing Grace》更適合的了。
裡達吹得很好,風笛所獨有的那種高亢與悠揚回蕩在整個小河灣上,撕扯著人們的內心,讓人們的情緒不斷被勾起堆高,最終垮塌,然而就像光明必將誕生於黑暗一樣,新的希望在悲傷中萌芽,新的生命根植於死亡的腐敗。這是一首為所有死人奏響的樂曲。
四名遊艇船員抬著棺材緩緩行來,將它輕輕擱在墓穴前方,等到縈繞在耳邊的風笛聲隨風散去之後,牧師奧爾德裡奇走上前來。他站在棺木旁,手撫聖經,言辭便給,並沒有因為酒醉而影響到本職工作。
God full of mercy who dwells on high
Grant perfect rest on the wings of Your Divine Presence
In the lofty heights of the holy and pure
who shine as the brightness of the heavens
to the soul of William Cowie
who has gone to his eternal rest
…………
…………
禱告結束後,高易手持一把鏟子立在墓旁,等一會將由他來鏟下第一鏟土。
松茂的兩名夥計將棺材用繩索緩緩降下,安置到了墓穴的底部。
這時裡達走到了高易的身邊,用手搭住了他的肩膀。就在高易以為他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只聽耳邊傳來了熟悉的旋律與歌詞:
老朋友應該被忘記嗎?再也不被想起?
老朋友應該被忘記嗎?即使曾擁有昔日舊時光?
這是《Auld Lang Syne》,也就是《友誼地久天長》。
人群中的蘇格蘭人都跟著唱了起來: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 the sake of auld lang syne?
《Auld Lang Syne》的歌詞用的是低地蘇格蘭語,語法跟英語基本沒什麽差別,事實上它更應該被視作為英語的一種方言。對於高易來說這並沒有什麽難度,於是他也跟著唱了起來:
為了昔日舊時光,親愛的,為了昔日舊時光,
我們一起敘敘舊,回憶往事,為了昔日舊時光。
“呯、呯……”遠處傳來了一陣炮聲和滾過天際的隆隆回響, 這是江對岸吳淞炮台試炮的聲音。
And surely ye'll be your pint-stowp,And surely I'll be mine,
And we'll take a cup o' kindness yet,For auld lang syne!
We twahae run about the braes,And pou'd the gowans fine
…………
…………
葬禮結束後,各種各樣的野餐裝備從裡達的遊艇上被運進墓園裡,很快一張鋪著白色桌布的巨大餐桌被拚接了出來,接著各色菜肴如流水般從船上的廚房流向了這張餐桌。肚子裡塞滿了水果的乳豬、塗著奶油的肥雞、用船上的雙面烤爐烤得外焦裡嫩的海軍牛排、一隻小型城堡般大小的鵝肉餡餅、一條半人高骨片裸露在外的古怪鱘魚;還有各種小點心,麵包堆得像小山一般,黃油和奶酪被切得像鞋底一樣厚,布丁、蛋糕多到根本沒人去碰;最重要的是酒,雖然種類只有兩種——葡萄酒和威士忌,但卻像自來水那樣敞開供應。
奧爾德裡奇手裡拎著瓶葡萄酒,正在跟裡達顯擺他們是怎樣把那輛馬車從運煤船裡給搞出來的,裡達突然問了句,“既然那條船已經開去了吳淞口,那你們等會怎麽回去呢?難道安排了其他船來接嗎?”
好吧,高易必須承認,這一點他之前完全沒有想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