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馬肩並肩“噅噅”叫著,被各自裝在一個帆布兜裡用吊機提升到了後甲板上。
“伊麗莎白”號是一艘排水1300噸的遊輪,純白色的全鋼船殼,長90米寬10米,船身線條優雅飄逸,三根桅杆俏皮的向後稍稍傾斜了一個角度。船已升起了火,船身舯部身姿修長的深褐色煙囪同樣略帶傾角,看上去就像一根斜叼著的雪茄在噴雲吐霧。
高易和裡達一同站在棧橋上,抽著雪茄,觀看祥生船廠的工人為“伊麗莎白”號更換最後一根吊載救生艇用的鋼柱。
“伊麗莎白”號正在為遠航不列顛做著準備。裡達和妻子已經在威爾士東南部蒙茅斯郡的夏爾牛頓購置了產業,他們決定今年下半年就結束上海這邊的生活搬去那裡定居。
所以裡達今天能巧遇老高易的葬禮,還真像是命中注定這麽一回事,讓高易為常掛自己心頭的“命運”二字又沉甸甸的加上了一個砝碼。
“這就是我們的命運,無論我們在這片土地上乾得多好,多麽熱愛這裡的生活,最終還是要回到不列顛去。”裡達似乎對於在上海的生活仍頗多留戀,他感慨道。
“為什麽不選擇留在這裡?”
“無論我們在這裡獲取了多大的權力,但這些權力隻屬於此地,永遠都無法影響到不列顛,所以對英國人來說我們始終只是來遠東淘金的暴發戶,要想獲取真正的地位,就必須回到英國去。”
高易聳了聳肩,對於裡達的野心他不抱任何希望。寧為雞首毋為牛後,就算他回到英國去,也不過是個鄉紳的命。怡和的創始人威廉·渣甸和詹姆士·馬地臣這兩個一手挑起鴉片戰爭的蘇格蘭佬,回去英國後也就是兩個麵團團富家翁罷了。
“你真的不想來我的公司嗎?我會跟傑克提一下的,讓他特別關照你,你在公司會有個好前程的。”
裡達轉換了話題。傑克是裡達的弟弟,裡達離開後會由他來全盤接手上海的生意。
“商人並不適合我,我隻想從事化學方面的工作。”高易再一次婉言謝絕道。
對於裡達的邀請,他並不感興趣。裡達又不是請他去當光拿錢不乾活的合夥人,而是去做辛勤工作的學徒工。雖然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新的生活來源,做學徒工確實能夠滿足這一點,但那也僅僅是夠生活而已,無法為他的下一階段發展做積累。雖然聽裡達的意思,只要乾得好,他能很快在體系內得到升遷,但再快也不可能第二天就給他升職吧,至少要有個一到兩年的過渡期。說實在的,給他個兩年時間,眼前這艘1300噸的遊輪都能買下來了。他又怎麽可能為了所謂的當務之急,把時間浪擲在不相乾的事情上面呢?
“好吧,既然你這麽堅決,那麽就等到我從天津回來吧,到時候讓我想想辦法,看是否能把你介紹給李德立先生,幫你在卜內門安排個職位。放心吧,年輕人,在回不列顛之前,我會把你安置好的。”
這位李德立就是開辟廬山牯嶺的美以美會傳教士Edward Selby Little,是上海灘除了Little兄弟外,另一個姓Little的,大概就是出於這個原因才使他在自己的中文名最後用了個‘立’字加以區別。他剛剛被卜內門聘為總經理,這是考慮到他在中國擁有廣泛的人脈,並且同大清許多要員之間建立了良好的私人關系。事實上八年後那場導致溥儀遜位的南北和談,就是由他居間協調的。
不過對於去卜內門工作,高易同樣不認為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他是化學專家,又不是需要積累經驗的實習生,跑去化工企業一點意義都沒有——除非能夠得到一個薪水豐厚的職位,而這是根本不可能的。老外做事一板一眼,私人關系很難影響到工作上的安排。況且裡達肯定不會幫他去謀取高級職務,否則他在自己公司裡直接給高易安排一個就是了,何必舍近求遠。
看著一心為自己謀劃的裡達,高易真的很想跟他說:你丫直接給我錢就得了!
可惜他現在扮演的是有理想、有上進心的有志青年角色。
“查克,你不用太擔心我,我實際上乾得還不錯,這次如果不是運氣不好,正好雇到一個不靠譜的車夫……”
查克是查爾斯的昵稱,查爾斯則是裡達的名字。
兩人雖隻短短相處了幾個鍾頭,但卻言語投機,儼然成了一對互道名字的忘年交了。高易稱裡達為查克,而裡達則呼高易為威利。
“不,威利,請聽我說,我的朋友,運氣總有用光的時候,在這件事上我們應該相信警探的判斷。”裡達打斷了高易的話,“威爾遜警官我認識,他可能不是一個好警官,但相信我,年輕的朋友,他絕對是個有經驗的警官。”裡達在說有經驗這三個字的時候加重了語氣,“一個壞的,並且有經驗的警官,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他絕不會惹麻煩。這種人對麻煩的嗅覺是最靈敏的,當他不拿一分錢就跑來提醒你的時候,說明他是真的看見了麻煩。”
“是的,你說服我了,查克,就像我剛才說的,無論如何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不再從事這項事業了。”
“不,這還不夠,年輕人,你必須要知道為什麽不能從事這項事業。危險只是一個因素,關鍵是這種生意對一個人的名聲沒有任何好處,只要看看怡和就知道,他們在三十年前就放棄了這項生意,為什麽放著賺錢的生意不做?因為這會導致你在國內有個壞名聲,背著這樣的名聲,即使擁有金錢,也無法獲得相應的地位。沒人會給你頒發勳章,你也不可能得到爵士稱號。”
好吧,高易只能舉雙手投降。勳章、爵士簡直就是鄉紳的標配,原本他還以為眼前這位人物有著什麽遠大抱負,沒想到人家的最高理想就是當一名鄉紳。尤其這個爵士,雖然聽著像貴族,其實卻是個平民稱號,唯一的用途就是能在簽名前面冠個Sir字,實足然並卵的東西。
再想想,這絕對是一種時代的悲哀,渣甸、馬地臣、霍格、麥邊,多少蘇格蘭好漢放著呼風喚雨的日子不過,卻寧願回到不列顛鄉下去當一條守戶之犬。
“我覺得你應該趕緊找到份工作乾起來,我的朋友,”裡達沒有受到高易誇張的投降手勢影響,繼續說了下去,“讓空閑的時間變少,讓錢包充裕起來,否則你很可能又會陷入胡思亂想,因為我知道這種生意的誘惑性,利潤實在太高了,即使你下定了決心,有時你可能還是無法抵禦它的引誘。因此我建議你讓自己忙碌起來,當你找到新的事業的時候,老的事業才會被徹底忘去。或許……”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你有興趣當一名教師嗎?一名化學教師?”
“化學教師?”高易當過老師,而且是在最好的大學裡, 他確信自己對這項工作毫無興趣。然而化學教師——
這不是化學實驗室的代名詞嗎?
高易辛辛苦苦賺第一桶金幹什麽?還不是為了建立一間中學水準的化學實驗室?事實上在他那被劫走的六百大洋裡,就有一大部分是準備拿來訂購儀器設備用的。
“哪所中學的化學教師?實驗室怎樣?設備齊全嗎?”高易連珠炮般發問道。大學就不用指望了,這個年代上海只有聖約翰學院這樣一所準大學,但這所學院卻是教會學校。
“麥克梯也爾中學,一所女子中學,我作為讚助者有一定的推薦權。至於實驗室,我不清楚具體情況,但是根據提交給我的預算來看,應該還過得去。”
高易頓時糾結了,事實上他從沒想過要保持這個混血兒身份。即使在老高易活著的日子裡,高易也從沒設想過會和他一直生活下去——等到他有能力讓老高易安享晚年時,他們兩人自然會分開來過活。
但是一間化學實驗室,對他的下一步計劃幫助實在太大了。他以前也曾想過去應聘當化學老師,但是在這個年代有化學實驗條件的學校真心不多,而且他還是個黑戶口,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如今當有這樣一個機會擺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能夠拒絕嗎?但如果拿下這次機會,就意味著今後他只能以老高易兒子的身份生活下去了。
就在高易仍處於糾結狀態時,裡達幫他拿定了主意:“我馬上就寫信為你推薦,在我去天津期間,會吩咐仆人盯緊這件事情,一有消息就會有人立即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