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我女兒她怎麽樣?”
顧念的父母焦慮地看著從檢測室裡走出來的顧念和身後的醫生。醫生笑了笑,示意不要緊張,讓大家都坐下來。
“念念都已經長那麽大了,現在幾年級了?”
顧念媽媽剛想回答,被顧念爸爸拉住了。只見醫生笑盈盈地看向顧念,顧念看了看父母,才回答說:“高一。”
“上高中啦!挺好的,挺好的……”醫生在顧念的病歷本上寫下了一串龍飛鳳舞的字,然後合上病歷本,笑說,“放心吧,最主要的是,腦部做了檢查,和往年一樣,沒有任何問題,所以以後呢,可以不用每年都來做檢查了。”
“那她的病……”顧念媽媽問得很小心,一邊問還一邊看顧念。
“念念,你自己感覺呢?和以前比起來,有什麽變化沒有?比如,你現在高一是吧,和新同學相處這段時間,感覺怎麽樣?”
醫生問得很耐心,可顧念卻只是搖搖頭:“除了個別幾個不怎麽換髮型和戴眼鏡的男老師,其他都不行,尤其是周一到周四大家都穿校服,很難分辨。”
“哦,沒事,已經能記住幾個了,也算進步嘛。這樣,念念啊,我要和你爸媽說些事,你到外面自己等一會兒,”醫生注意到了顧念背包裡露出的書本和草稿紙,“看會兒書做做作業什麽的?”
顧念順從地點點頭,走出醫生辦公室後還關上了門。
她比誰都知道自己的病情。
因為那場車禍,她認識了這輩子至今為止最長的一個英語單詞,Prosopagnosia,中文叫面孔失認症,由於負責識別面部的腦區出現損傷而導致的面孔識別障礙。
當別的同學看著美國電影叫囂著怎麽外國人長得都一樣自己臉盲分辨不出的時候,她總會暗暗苦笑,因為自己才是那個真的分不清也記不住臉的人。
幸運的是,她的這個病是後天的,所以那場車禍前遇見的人,她都能清晰地記得,比如父母,比如幼兒園時總是欺負她的那些男孩子。
不幸的是,車禍之後她遇見的任何一個人,不管見過幾次面,不管她對這個人是多喜歡還是多討厭,下一次見面時對她來說仍然是一張陌生的臉龐。
甚至連自己長什麽樣,都記不清,以至於每天早上對著鏡子刷牙時都要仔仔細細打量很久。
所以這個每年都會定期來複查,確認當年那場車禍沒有留下其他後遺症的醫生,每一年對顧念來說都是陌生的面孔。雖然每年顧念都會在被醫生叫到門外的時候,一個人坐在那裡試圖把他畫下來。
顧念從背包裡抽出那一遝畫稿,每一張紙上都畫著那些當時在她生命裡留下痕跡的人:
有車禍後每天來給她換藥時都會先自我介紹的護士姐姐;
有當時中考考砸後得知顧念把自己反鎖在房裡就來家裡看她的班主任,告訴她她很優秀,未來還很長;
有和她打招呼的徐珂盈,對她揮手,一臉燦爛;
有在人群中豔壓群芳的趙菱翎,只是站在那裡都光彩照人;
當然還有很多張微卷的鳥窩頭,只是時而一臉睡不醒,時而又精神奕奕地馳騁在綠茵場之上……
顧念一邊翻著畫稿,一邊想著自己。不知道以後自己長大可以做什麽,因為沒有哪個公司會留用一個記不住同事和上司臉的員工;也不知道以後自己會嫁給一個什麽樣的丈夫,因為沒有哪個丈夫會接受一個記不住自己面容的太太。
“這些畫是你畫的嗎?”
顧念都沒注意到什麽時候身邊有人,本能地第一反應想把畫收起來,卻一緊張,把幾張畫散在了地上。
“畫得挺特別的。”說話的女生幫她把畫撿起來,小心地整理好,指著一張葉軒踢球的畫笑說,“這個球場,讓我想到了我的高中,也有一個足球隊,隊裡有一群特別厲害的男生。要是我們那時候也有像你這樣的同學能夠給我們畫畫該多好。”
顧念知道,面孔失認症患者正是因為隻關注細節而無法整體識別,才會認不出細節稍有變化的人臉。所以她筆下的的畫,單純只是為了訓練自己,在整體上一定是失真的,絕對稱不上什麽好作品,所以她也從來沒把畫拿出來給任何人看過。
顧念看到這個女生背著一個斜挎包,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有著一臉溫暖的笑容,一頭烏黑的長發下,耳下一條細長的傷疤若隱若現。
“你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嗎?”女生把畫稿小心地放在顧念的腿上,蹲在顧念面前問。
顧念搖搖頭,指了指緊閉的醫生辦公室大門。
女生笑了笑,拍拍她的大腿:“不用太擔心,你還小,不管以前發生了什麽,你的未來還有很多可能,比你能想象到的還要多得多。”
“學姐。”
女生聞聲站起身,對說話的男生說:“看你的樣子,醫生應該同意放你出來了?”
“嗯。醫生說徹底康復了,可以上場。”
說話的男生身形瘦削,側過臉和女生說話時有著筆挺的鼻梁和鮮明的下顎線,而他說話的聲音也和他棱角分明的外形一樣,如雕塑家手中的小刀,每一個字都刻畫在聽者的心上。
顧念仰頭看著他,有些出神。
還記得車禍後剛剛確診病情時,醫生說,每天要訓練認臉,最好是真人而不是照片什麽的,所以顧念就養成了所到之處只要有機會就把說過話的、有交集的,甚至可能只是一起等車的人盡可能多地畫下來。
可看著面前的這個男生,應該比自己大上幾歲,卻完全沒有任何做速寫的想法。
又或者說,顧念知道, 自己根本畫不出他哪怕千分之一清冷英挺的氣質,明明穿著最簡單的運動褲和T恤,卻讓顧念更緊地捏住了畫稿,不知所措。
然而等他轉而看向顧念時,顧念卻意外地發現,可能是剛剛醫生帶給他的好消息,他的眼神中交織著溫柔、欣喜和暖意,反而沒有顧念想象之中的冰冷。
顧念想起還在醫生辦公室裡的父母,自己恐怕就沒有那麽好運,可以給他們帶來好消息了。
“你們也知道,臉盲症在醫學上,現在沒有什麽太大的突破。”醫生等到門徹底關上,才收起笑容,“顧念的情況,只能說這幾年來一直保持穩定,但的確也沒有減輕或好轉。”
看到顧念的父母神色嚴峻,醫生接著說:“不過保持穩定也不算是壞事了,也有一些不幸的患者,會影響到日常生活,比如記憶力嚴重受損,甚至還會對一切的三維實物都產生識別困難。”
“那現在對於我們女兒來說,她還能做什麽呢?”
醫生搖搖頭:“顧念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我相信之前我告訴她的訓練方法和生活中注意的事項,她肯定都很努力地去做了。其實我們正常人要記住一個人,也不是完全靠識別五官的,也會綜合髮型、身材、聲音和動態特征一起,而這些信息,臉盲症患者也都可以識別分析,只是這可能會比起單純記臉來說更不容易。所以,你們現在要做的,是讓她放松心情。至於以後,”醫生把病歷本遞還給顧念父母,“我不建議你們以後還來複查。車禍的影響已經不可逆,就不要再給她更多壓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