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叔夜在內城的城頭望著金兵北大營的方向,默然而立,不知為什麽,他始終覺得北方似乎有隱約的喊殺聲,問其他守城將士卻都說沒聽見。
直到天將亮,有上千女子在一隊宋兵的護衛之下不成隊形地跑進了開封城,哭哭啼啼各自歸家,訴說緣由,開封百姓才知道康王殿下率兵於城外大敗金兵。
其中更不乏官宦和大戶之家的女子回去向各自父母哭訴事情經過。
更有報信的士兵手拿捷報直奔皇宮,向皇上報喜。
許多百姓初時不信,有數千人跑到城外,果然一個金兵也沒見到。甚至有腿腳快的竟跑到了原金兵北大營外面,親眼看到了“兵馬大元帥·趙”的帥旗隨風招展。
“金兵退了!金兵退了!”
“康王殿下打跑了金兵!再也不用擔心金人劫掠了!”
“蒼天有眼啊!我大宋有此強軍,何懼金人鐵騎?”
……
開封百姓們奔走歡呼,大多蓬頭垢面,泣涕不止。
這幾個月來,金兵動不動就來劫掠一番,莫說金銀細軟,就連吃的東西都沒了,凍死餓死者何止萬人?
原本一百多萬人的超大城市,死的死逃的逃,去了將近一半。
留下來的人中,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哪天就會被金兵一刀砍死。
此時聽說金兵敗走,不禁舉城歡慶,很多人還燃起了鞭炮。
張叔夜在城頭上看得清楚,有數百個女子似是嬪妃、公主之女子以手遮面直奔內城。
守城士兵因不曾看見女子們的面容,相詢身份又無人應答,便拒絕打開城門。
從大內皇宮和各親王府強抽了多少女子出去,張叔夜作為守將是心知肚明的。他暗歎一聲,這些曾經的天之驕女,被金人凌辱至今,哪裡還有臉面自報家門啊!
他也不敢擅自做主,便去請示欽宗拿個章程出來,卻在半道上見到了一支插在一處門框上的箭書。好奇之下,他便伸手取了下來,箭是金人的箭,箭書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
這是?
他仔細一看,竟是聖上寫給金人的書信,其內容,其內容……
他不過看了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豈有此理!
豈能如此?
一路上,他看到十余封箭書,內容不一而同,盡是聖上寫給金人的書信,措辭同樣令人倍覺恥辱,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射進來的。
他陰沉著臉,將這些箭書收於袖內。這裡是內城,尚有這麽多箭書,外城會有多少可想而知。
張叔夜身負守衛內城及皇宮之責,出入皇宮本是尋常,不料到了皇宮門前便被禁衛攔住:“張大人請稍後片刻,通稟後方可入宮。”
張叔夜一愣,旋即想起這本是應有之意,便往旁邊一站,等候欽宗宣見。
隱約間,他似乎聽到皇宮內有音樂歌舞之聲,不禁搖頭。
不多時,皇宮內傳出太監的聲音:“宣延康殿學士、資政殿學士、簽署樞密院張叔夜覲見!”
張叔夜整了整衣冠,又在禁衛的示意下將腰間佩劍解下遞了過去,方才舉步入宮。
“張大人請隨我來,官家正在文德殿相候。”
文德殿?張叔夜心中有些疑惑,文德殿是平時開朝會的地方,自從金兵圍城,已經很久沒在文德殿升朝議事了,今日要重開朝會了?
疑惑歸疑惑,但這年頭,聖上都能不要顏面向金人搖尾乞憐了,還有什麽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
文德殿中,
宋欽宗正一臉喜色地高坐在龍椅之上,見張叔夜到了,沒等他參拜,竟主動開口:“張愛卿免禮,你來得太好了,是第一個到的。朕已接到了康王的戰報,金兵大敗,向西而逃,其所擄財物悉數被我軍所獲!朕正令歌女勤練歌舞,待康王還朝,便邀文武百官同慶,已著人通知去了!” 張叔夜見欽宗面溢喜色,心知他這些日子憂慮過甚,不忍掃了他的興,便躬身賀道:“恭喜聖上!賀喜聖上!我軍威武,金兵辟易!”
宋欽宗見他臉上根本沒有喜氣,和他的話根本對不上,不禁問道:“這是天大喜事,愛卿難道不高興嗎?”
張叔夜聞言,連忙回道:“高興,怎能不高興?只是,臣,有事上奏!”
欽宗頗為不快,淡淡地說道:“說罷,你有何事?”
“臣於城頭之上,見數百女子相攜而來,欲進城,因不肯表明身份又以手遮面,將士不敢放其入內,臣亦不敢擅自做主,故來請聖上定奪。”
欽宗聽完,眉頭緊皺,面色幾經變幻,歎了口氣,說道:“放她們進來罷,尋常人家的女子各自歸家,宮內的,令其單獨居於一處。”
張叔夜又猶豫了一下,從衣袖中取出路上所拾箭書,高舉雙手捧著:“臣於來時的路上,撿到箭書,不敢隱瞞,報於聖上知曉!”
太監從欽宗座側下來,接過箭書,呈於欽宗。
欽宗展開一看,頓時色變,雙手青筋暴起,不停顫抖,似是緊張,又似恐懼:“這,這些書信,從何而來?”
“臣於路上得來,所有箭書都縛於金人箭支之上,外城,還不知有多少。”
欽宗面現迷茫,跌坐於龍椅之上,喃喃說道:“金人行事竟這般齷齪,他們想幹什麽?是要置朕於死地嗎?”
恰在此時,宰相何栗、戶部尚書梅執禮、慶遠軍節度范瓊、開封府尹徐秉哲、簽書樞密院事曹輔也到了。
眾臣齊齊參拜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欽宗卻似沒聽到一樣,愣坐在龍椅上,眼神空洞,精神恍惚。
太監小聲提醒道:“官家,眾臣來了。”
“哦,”欽宗這才回過神來,茫然說道:“眾卿平身,散了吧。”
散了?
眾人一怔,感到頗為不解,大清早的剛接到通知便心急火燎地趕過來,又讓散了?
於是,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先他們而來的張叔夜身上,他是最先來的,想必知道點什麽吧?
張叔夜苦笑著搖搖頭,率先朝外面走去,眾人連忙跟上。
何栗口氣不善地問道:“剛接到喜訊,說金兵敗退,聖上怎麽會這個樣子?你跟聖上說什麽了?”
張叔夜眼皮都沒抬一下,懶得和他說話,自顧自地往前走。
何栗氣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特別尷尬。
曹輔加快幾步,走到張叔夜身旁,問道:“嵇仲(張叔夜的字),到底怎麽回事?”
曹輔和張叔夜的私交甚好,又都是主戰派人士,他的問話張叔夜不能不理,便將撿到箭書呈於欽宗的事兒簡單說了一下,因為還有別人在場,沒發表任何意見,只是複述了部分內容。
何栗在旁邊支著耳朵聽著,弄清了事情原委便轉身朝文德殿走去。
曹輔聽後,心裡隱有所覺,瞟了一眼何栗的背影,說道:“此事必是金人詭計,欲挑撥離間,何栗此人多疑,此去必會背後說康王的不是,不行,我們得回去。”
張叔夜見前面又過來一大群朝臣,盡是主和派、投降派人士,而自己這邊僅梅執禮、曹輔和自己三人,不禁黯然說道:“我等去了也沒用,走吧,走一步算一步罷。”
曹輔追著他問道:“嵇仲,若聖上收了康王的軍權,一意求和,怎麽辦?”
張叔夜想了想,突然停住了腳步,望著曹輔,一字一頓地說道:“若是如此,我自請辭!”
“何必呢?你素來精忠報國,請辭歸家,如何能甘心?”曹輔勸道。
張叔夜長歎一聲,頗為感慨地說:“載德,你是知道的,金兵圍城,我拚力來救,何也?為國盡忠,我死而無憾!可聖上,竟然,竟然……”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一意求和,誰人不知?可誰知道那措辭竟卑下至此?倘若民間皆知,顏面何存?不若歸家也。 ”
曹輔見梅執禮等人相距甚遠,便小聲問道:“你看康王如何?”
“康王?”張叔夜沉吟了一下,回道:“倒是英明神武,此次大敗金兵,揚我國威,頗為解恨……”
說到這裡,他悚然一驚:“你是說,擁立康王?”
曹輔目光炯炯地盯著張叔夜說道:“你也說了,康王英明神武,既如此,何不跟隨明主,一展胸中抱負?驅除韃虜,還我河山,鏗鏘大宋,日月同光!”
“這,……”張叔夜的心裡突然有了一點異動。
是啊,康王殿下提出的口號深入人心,所以能大敗金兵,成就一支威武之師,跟著這樣的君上才有奔頭啊!這樣的君上才能帶領大宋走向輝煌!
唯一的問題,此時擁立康王,就是造反啊!
曹輔見張叔夜眼神閃爍,時而興奮時而憂慮,大概能猜出他的想法,便提醒道:“你當那箭書是怎麽來的?此時,怕是全城人盡皆知、罵聲一片了,估計很快就會引起民變。康王麾下有十萬大軍正在城外呢,天時、地利、人和俱備,只要你振臂一呼,大事立成!嵇仲,為大宋計,為蒼生計,請你立下決心!”
不得不說,曹輔的話很有誘惑力,句句直戳張叔夜的心窩。
張叔夜咬咬牙,點頭應道:“行!載德,你說的對!我這就回去,安撫好將士,只等大帥號令!”
“好!”曹輔拱拱手,與張叔夜告別。
曹輔直到此時才徹底明白箭書之計的威力,不禁佩服汪若海的毒辣,卻不知道這原是趙構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