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月玲的宮女屍體已經被幾個太監抬走,太監們神情木然,跟提線木偶似的,似是早已見慣了這種情形,皇宮內哪年不死幾個宮女、太監?
誰家兒女未承歡?賣於帝王兩不見。昨日巧笑仍猶在,一縷殘魂已消散。
帝王、宮妃身邊,這些地位卑下之人哪有什麽生命保障和人格尊嚴?
趙構依然等在門外,台階與廊柱下的血跡被他命人衝洗了幾遍,卻仍然覺得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縈繞於口鼻之間。
又過了不知多久,女醫官腳步輕抬,自殿內走出,額頭有明顯的汗跡,幾縷長發粘在臉上,淡淡的峨眉仍然擰在一起。
見趙構站在門外,她連忙斂衽施了一禮:“臣秋荷,參見陛下。”
“免禮,情形如何?”
“皇后娘娘生命現已無礙,但因失血過多,身體虛弱,曾幾度昏迷,現已睡去,需要靜養數月。”女醫官秋荷說著又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道:“其腹中龍子尚未足月便小產,臣,回天無術,請陛下責罰。”
這個女醫官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長相一般,但卻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氣質,見了趙構也沒有絲毫的驚懼惶恐,說話的時候神色間頗為淡定從容。
趙構聽聞邢秉懿生命無礙,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又聽說其腹中胎兒沒保住,不知怎的,心頭竟有種去了一層重負的感覺。
“嗯,你辛苦了,賞金十兩、緡十匹。”趙構本來想說賞金百兩、緡百匹的,又覺得太多,自已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呢,哪能這麽窮大方?於是話到嘴邊便成了金十兩、緡十匹。
醫官秋荷雖然很淡定,心裡仍然覺得有些奇怪:龍子啊,龍子沒了,難道不該是天大的禍事嗎?
她從確定胎兒早夭的時候起便有了思想準備,罰俸也罷,降職也罷,雖然不至於賠上性命,但總是逃不掉要受罰的。
卻沒想到,她這次不但沒有受罰,還有賞賜!
身為禦醫,她很清楚醫官的無奈。
普通皇家子女、嬪妃什麽的還好,就算出了點岔子,看病的禦醫也不至於有生命之憂,甚至未必會受罰。
如果是給皇帝、皇后和其他地位尊崇的皇家子女、嬪妃看病,沒有治好或者說人死了,除非其人特別說明不要追究醫官的責任,否則的話,看病的醫官必死!
其實,能進入太醫局的禦醫,哪個沒有兩把刷子?誰在治病的時候不盡心盡力?
然而,皇家的事兒,誰又能說的清楚呢?誰又敢說清楚呢?
比如,前些時候,她發現有人查閱醫書,內容是容易引起小產的食物,她還以為是為了調整飲食,畢竟這也是太醫局的日常工作。
可是有一回,她來給皇后娘娘檢查身體,分明在未收拾的食盒內發現了最容易令孕婦小產的食物:蟹爪肉!
螃蟹味道鮮美,但其性寒涼,有活血祛瘀之功,故對孕婦不利,尤其是蟹爪,有明顯的墮胎作用。
她最見不得這東西,哪怕聞到一絲味道都會引起渾身皮膚不適。
誰把蟹爪肉摻進了參湯裡?
比如她剛剛搶救回來的皇后娘娘,前些日子她還給她檢查過,母子情況良好,再過兩個多月,必定會誕下一個皇子。皇后娘娘還笑著說:“你這診脈秘技斷男女的事兒可不要告訴陛下哦,到時候給他個驚喜!”
她的笑臉明豔動人,俏皮的樣子令身為女人的自已都不禁為之驚歎,不料如今卻……
皇后娘娘總算是活過來了,
皇子沒了,這裡面,她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現在,陛下要賞賜她。
那可不能要!
之前她沒有把蟹爪肉的事情告訴皇后娘娘已經很令她後悔了!
她堅決推辭道:“臣救治不力,陛下未予責罰已是開恩,怎可再受賞賜?”
好,有醫德!有品位!
趙構從心裡讚道,對於這個女醫官的印象大好,笑了笑便打定了主意:這個醫官不錯,看其服飾是從七品,稍候給她提到正七品吧。
禦醫,聽起來名頭挺響,其實官階挺低的,普遍在正七品之下。
再想往上,沒有高超的醫術和醫德以及皇帝的信任,基本上是沒影的事兒。
幾個宮女將殿內的一應穢物、垃圾收拾好拎出來之時,醫官秋荷又吩咐道:“稍後熬點清淡的菜粥來,娘娘醒來後服侍她吃下去,等娘娘能下床了,再燉些滋補之物。”
幾名宮女連連點頭稱是。
然後,秋荷躬身給趙構行禮:“陛下,臣請告退,收拾一番再來看顧娘娘。”
趙構秒懂了她的意思,女人麽,不論後世還是現在,總還是極為在意外貌的,一身的狼狽一般都受不了,他微微頜首:“去吧,我進去看看。”
坤寧殿,趙構還是第一次來。
原本高大雄偉的宮殿,富麗堂皇,粉帳雕欄,充滿了皇家氣息,此時卻顯得有些破敗,許多曾經被送於金人的物事、器具大部分都被趙構充作軍餉和備用金,使得這坤寧宮內給人感覺異常冷清、空曠。
當然,不止這坤寧殿,其余宮殿俱是如此。
在趙構看來,奢華的享受也不是絕對不可以,但前提是國泰民安,四海升平。在此之前,尤其是現在,必須要開源節流,克勤克儉。
兩名守候在床榻之前的宮女見到他進來,連忙俯身,欲行參拜。
趙構搖搖頭,輕聲道:“免禮,莫要出聲。”
兩名宮女隨即微微躬身站了起來,退往床尾,把地方讓給了趙構。
邢秉懿依舊未醒,昏迷之中仍緊鎖眉頭,似是極為痛苦。
精致的面龐毫無血色,白的有些扎眼,全沒了往日的鮮活靈秀。雖已擦幹了面上的汗水,但仍有濕粘的秀發粘在臉側,就象剛剛遭受狂風暴雨洗禮的花朵,令人一望而生憐惜。
趙構作為一個資深宅男,見此情形不禁心頭一緊:這個宛若天仙的女子,不經意間成為了皇后、一國之母,如無意外,腹中的胎兒將是未來的太子甚至皇帝, 卻不料遭遇齷齪小人的陰謀以至小產,她在這樣的條件下能夠活下來,還不知承受了多少痛苦。
她醒來的時候,若是知道孩子沒了,不知道會是怎樣的反應。
如果,她知道自已的男人也不是原裝貨了,又,又會有什麽樣的心情?
但,不管怎麽說,總比被金人擄去了要好過千倍、萬倍!
這是趙構感到頗為欣慰的地方,靖康之恥剛開了個頭便宣告結束,金兵已經潰逃,歷史的拐點出現。
冬天已經過去,春天已經如期而至。
趙構收回思緒,看了一眼昏迷中的邢秉懿,又掃了兩名宮女一眼,冷冷地說道:“你等小心服侍皇后娘娘,自有封賞,如有差池,滅九族!”
兩名宮女“噗通”一聲跪下,戰戰兢兢地回道:“奴婢必小心侍奉娘娘!”
趙構冷哼了一聲,轉身便走。
這宮裡不知還有多少欽宗的人,他也沒辦法,只能發點狠,再敲打敲打欽宗,且等大事稍定,便將這宮中之人盡數換掉。
出了坤寧殿,恰遇醫官秋荷回來。
她見了趙構,自是例行參拜,卻在趙構從她身側過去時,小聲說道:“陛下,皇后娘娘恐不能為陛下再懷龍子了。”
趙構聞言,腳步一頓,側過臉,微微失神。
片刻後,他才回過神來,揮揮手讓秋荷離開,心中泛起一股惡氣,喚過小德子:“你去傳朕的口諭,皇供奉一應用度,減半!”
瑪德,用這種齷齪卑劣的手段,毀的可是一個女人、一個大宋皇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