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四年三月中旬,漢帝劉承祐率兩司禁軍精銳並一部奉宸軍士,行獵於頓丘,後、妃隨行。奉宸營兩個指揮使,去的是王彥升,兩人比劍,史彥超乃馬上猛士,與有“王劍兒”之稱王彥升比試,自然毫無意外地落於下風。
春獵三日,滿載而歸,貴妃高氏與賢妃折氏,亦策馬執弓以射獵,折氏勝之,得野雞五隻、野兔兩隻。
劉承祐也下場,縱馬馳奔,獵狗走逐於前,騎士圍堵於側,天子彎弓而射,一發即射殺一鹿,眾軍觀之,山呼萬歲。
當然,最讓劉承祐開心的,在隨後諸軍對戰演練中,湧現出了好幾名表現出色青年軍官,雖是營、隊一級的低級軍官,但明顯,除了早入天子之眼的潘美、馬仁瑀之外,另有石守信、韓重贇、韓令坤、黨進等人。
尤其是石守信,多讓劉承祐看了好幾眼,沒辦法,此人的“名氣大”,不下於潘美。一時間,劉承祐有天下英雄,已盡入吾彀中的暢快感,還京之後,劉承祐便著令樞密院,對這些人進行賞拔,兵部錄籍。
經過足足三個月的時間,樞密院與兵部,已然析分結束,職權明晰,全政之令,重新進入正軌。當然,還保留了少許界限模糊的地方,比如兵籍、遷補,不是不察,只是為了相互製約,相互監督。
崇政殿內,魏仁浦、王樸、高行周、慕容延釗幾名文武重臣受命齊聚,觀其配置,便能知曉,皇帝是在議軍。
看著幾名重臣,命人茶湯伺候的同時,劉承祐環視一圈,直接道:“幽燕、定州、滄州、瀛洲、代州等州,陸續上報,契丹入寇,犯我邊境,掠我士民,北面諸州,不勝其擾,朕深患之!”
魏仁浦在旁,補充介紹道:“距離欒城之戰,已三年有余,根據細作探報及諸邊州縣及商賈往來所察,綜合各方消息可知,契丹在這段時間以來,實力已然恢復不少。”
“前兩年,礙於元氣大傷,又在幽州城下受了幾次挫,便再未大舉入寇。但自去歲秋至今春,契丹騎兵南下,侵我漢境,大小已有七十余次,僅今春,便有三十余次,北邊諸塞,可謂處處烽煙。”
“並且此番胡騎,少者百騎,多者不過千騎,專事殺掠黎民,亂我生產,官軍出擊,利則戰,不利則退,甚至放棄繳獲財貨,從不糾纏,作戰十分靈活。燕王趙匡讚,河北都部署何福進,皆派軍出擊,但斬獲甚少。”
慕容延釗在河北鎮守過兩年的,此時聞訊,不由氣憤:“胡寇如此猖獗,恨不能效衛霍,北驅草原!”
當然,這話也就只能說說了,燕山、長城之險,都還在敵方手中,騎兵也不足,根本無所出。縱然勉強出擊,背後無所倚憑,也只是送死。說得難聽點,實力有所恢復的契丹人,就是可以在大漢頭上拉屎撒尿,而無所顧忌。
心裡清楚這等現實情況,但慕容延釗的志氣,還是值得鼓勵表揚的:“慕容將軍,其志可嘉,其氣可揚!”
“契丹擾邊如此之急,戰法如此狡詐,似乎有些不尋常啊!”老丈人高行周則擰著老眉,捋須說道。
看了老帥一眼,魏仁浦道:“臨清王所言甚是,契丹騎兵最南者,竟深入到河間,雖為何都帥調兵捕殺,但猶見其張狂!恐怕契丹人,另有所謀。”
魏仁浦言罷,在場所有人神情都凝重了。劉承祐起身,駐足於殿側所懸輿圖,每每看著缺一塊少一片的大漢疆域,就十分不順眼。
其他人也跟著走上前來,此番契丹擾邊,動兵規模看起來不大,但波及范圍很廣,自東向西,綿延千裡。
“你們說,這是不是契丹大舉南侵的征兆!”突然,劉承祐回頭問。
“陛下!”此言落,王樸站了出來,此時的一臉苦相,鄭重地向劉承祐道:“只怕,我朝不能不做好最壞的打算!”
“你怎麽看?”劉承祐抽了口氣,看向他的首席謀主魏仁浦。
魏仁浦表情嚴肅,認真思量幾許,慎重地道:“陛下的猜測,再聯想契丹國內這幾年的情況,很有可能!”
不待劉承祐發問,魏仁浦解釋道:“契丹乃我朝大患,近年來雖未有大的交戰,但始終不敢大意,樞密院下軍情司也投入了不小力量,探查其國內情況。”
“契丹先主亡於陛下之手,那契丹主耶律阮四年前率師北上,爭奪帝位,幽述律後與叔李胡於祖州,本就得罪了一大批契丹貴族。繼位之後,威加諸部,削其部民,以強本部。大賞親信之臣,任用北亡漢臣,而輕視契丹貴族。種種舉措,都使契丹主大失宗室、貴族之心。乾祐元年至乾祐二年,耶律天德、蕭翰等宗室,先後謀叛政變,就是明證,契丹內部,並不安穩。”
“而那契丹主耶律阮,雖有仁厚之名,然野心盈胸,時懷南侵之意。當初失了幽州,稍作整頓便遣耶律安摶率大軍南下,為燕王趙延壽率軍民拚死以抗方休。”
“念及契丹國內局勢,臣大膽猜想,契丹主舉兵南下,一可起以鄰為壑之效,壓製國內不滿之貴族、部族;二可借機掌控諸軍;三則報當年大敗之仇;四則複奪幽燕、乃至河北之地,至不濟,可奪財貨子民,再不濟也要壞我河北諸州生產。”
聽完魏仁浦的解釋,殿中靜極了,氣氛一時有些壓抑。
注目輿圖良久,劉承祐不禁一歎:“魏卿所言,雖屬揣測,然析有條理,綜合其形勢,朕不敢不慎重。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啊。諸位,倘若契丹當真大舉南下,如何應對?”
此問一出,王樸臉色變了又變,一咬牙道:“陛下,如契丹當真大舉南侵,那我朝攻伐淮南戰略,就必須要做出調整,乃至延後!”
看得出來,王樸進此言,是下了很艱難的決心,要說臣子中,最在意南征的人,非王樸莫屬了。這畢竟是他,一出山就提的“平邊策”,並且一路跟著準備、調整、優化,耗費了極大的心力。
劉承祐都詫異地看了看他,當即搖頭:“不!南征戰略,已然籌備那這般之久,朝廷投入巨大,豈能輕易改弦更張!”
“別說如今就是個猜測與征兆!”劉承祐面上一狠,抬手用力一拂袖,霸氣地說道:“就是契丹當真大舉南侵了,朕苦心孤詣,朝廷戮力同心,軍民縮衣節食,大漢積三載之功,爆發出的能量,難道還不能抗契丹而取淮南嗎!”
聽劉承祐一眼, 高行周、慕容延釗這樣的武人,皆有所感染,情緒上來了。王樸也有所恍惚,但很快調整過來,拱手向劉承祐:“陛下,臣當年提出‘先南後北’戰略,便有言,需待良機,除南方局變,我朝攻伐準備完成之外,北方契丹的威脅,也不得不顧。甚至於,北方的威脅,首在其衝!”
“契丹如有南侵之意,則必非良機,否則,北寇南襲,而南方戰事不順,淮南不能驟下,大漢絕無兩面作戰的實力!”
連王樸這個為了“淮南戰略”嘔心瀝血的人,都這般說了,劉承祐有些發熱的頭腦強行冷靜了下來,想了想,意外地朝王樸一禮:“得良臣如此,是朕之幸,是大漢之幸!”
“陛下,臣受不起啊!”王樸意外之余,趕緊回禮,腰彎得更低。
起身,劉承祐看向魏仁浦,鄭重地問道:“如契丹大舉難請,我軍於河北采取守勢,全力南擊江北,速戰速決,可行否!”
迎著劉承祐認真的目光,魏仁浦也冷靜地思量許久,然後給出一個肯定的回答:“恕臣直言,不行!兵者國之大事,容不得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