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薛懷讓之前,劉承祐的確存著殺心,而且很重。但經過與薛懷讓這一番對話之後,劉承祐反倒冷靜了下來。看得出來,這位薛節帥當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罪過,抑或是心裡清楚,但世道就是這樣,旁人做得,他薛老帥為何做不得......
心情自感分外壓抑,相較之下,薛懷讓在自己面前的跋扈蠻橫,反倒不算什麽大事了。畢竟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劉承祐已見得不少。
殺,與不殺,於劉承祐而言,不過轉念之間的事。但是後果,卻由不得他不認真考慮。
從王守恩到白再榮再到如今的薛懷讓,劉承祐是一路憋屈著過來的,很難受,此番是真想要拿這薛懷殺一殺盤旋在這片土地上的那股歪風邪氣。
然而,王守恩可使之“暴斃”,白再榮可輕易地貶了,但恰恰是個薛懷讓,當真不能隨隨便便就給殺了,尤其是這般亮明刀子。
心態平穩下來的劉承祐,是幾乎不為情緒所左右的。仔細想想,這廝幾次提到他是劉知遠所任,不得不說,這家夥直接向東京奉表絕對是走了一步好棋。不管什麽緣由,劉承祐若擅自殺了他,那麽就是在打他老子的臉,哪怕是親兒子,打了皇帝的臉,還能有好處?
擅殺節度,哪怕是劉承祐這個正“如日中天”的皇子,也不是那麽容易便擔當下來的。更遑論,以眼下東京朝廷中不利於劉承祐的輿論風向。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提到的“杜重威”,這讓劉承祐警醒。杜重威並不只是“杜重威”,他代表著中原、河北、關內那些新附劉家的後晉抑或前番耶律德光委任的節鎮。
前番劉知遠更改國號,大赦天下。詔製之中有一言:凡契丹所除節度使,下至將吏,各安職任,不複變更。
這顯然是安撫人心的舉動,想要穩住那些地方上的實力派。這才半月余,劉承祐倘若便殺一節度,那些人會怎麽看此事,一定能起到“儆猴”的效果,不過是警惕、警忌。大家同屬地方節度,你劉家江山還沒坐穩,就敢這麽做,等你位置坐穩了,那還了得?
尤其杜重威,降遼漢將,以此人罪責最大,名聲最差,然諸鎮節度也以此人的實力最強。此人在鄴都的那些整軍經武繕城防的動作,劉承祐在真定都有所耳聞,眼下他正敏感著。而觀朝廷的反應,劉知遠對杜重威采取的也是懷柔安撫政策。
若是因為劉承祐殺了薛懷讓,引得杜重威與漢廷離心離德,乃至造反叛亂,那事情可就嚴重了。中原經過契丹人犁了一遍,人口銳減,經濟衰退,反倒是魏博地區,相對保全完整,人口賦稅不說佔國家泰半,三四成總歸是有的。若是魏博亂了,劉家這江山絕對穩不下來。
不過,即便杜重威叛了,問題雖然嚴重,於新生的漢朝而言,也算不得致命威脅。自梁以來,王朝更替,節鎮不服中央而叛是屬常態。杜氏若反,完全可以如當初晉祖石敬瑭平范延光一般,派軍滅了便是,契丹人都趕走了,還怕一個人心盡失的杜重威?
但於劉承祐而言,若是因為他而引起魏博叛亂,這頂帽子要是扣在腦袋上,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不值得!
至於杜重威會不會反,劉承祐此刻不能確定,但通過與魏、郭等人的商討,那廝造反的可能性極大。朝廷若不施加壓力還好,若給到壓力,比如讓他挪挪窩,必反。
杜重威只是諸鎮節度中的一個典型,是普遍性中具有個性的一個節度,
且容易影響到其他節度。比如杜重威的“好兄弟”天平軍節度使李守貞,甚至於高行周、符彥卿。 在一定程度上,高行周與符彥卿是站在杜重威的立場上的,別看這二帥當年是抗擊契丹的英雄,在耶律德光入汴之後,投降得也是十分的乾脆,親自前往汴京覲見......
殺一個薛懷讓,就是這麽麻煩。或者說,殺一個地方實權節度,就是這麽麻煩。
不過,眼下劉承祐都做到這個地步了,又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只是,事情可以繼續做,罪可以繼續問,但不能如初想那般做絕了,得留點余地。
劉承祐心中所想的余地,僅指留薛懷讓一條命。
心下意定,劉承祐直接吩咐著:“控制龍岡後,將薛懷讓所斂財貨盡數抄取,以補府庫軍用。薛懷讓麾下將吏,有作奸犯科,橫行不法者,仔細甄別,拿下按律從重處置!嗯......就讓陶谷負責此事。”
“是。”魏仁浦稍感訝異,還是反應極快地應下,隨即追問:“那,薛懷讓呢?”
“你覺得呢?”劉承祐發問。
“宣告其罪,以示殿下公心,奪其職,逐其出邢州可也!”魏仁浦將他的想法道來。
劉承祐考慮了片刻,扭頭看著他。迎著劉承祐的目光,魏仁浦輕輕說道:“事已至此,處置薛懷讓,殿下或失天下節度之心,卻也能爭取民氣、民心。”
劉承祐心裡明白了,接下來,應該又要投入一部分精力去宣傳他這二皇子了。
“就這麽辦吧!”劉承祐拍板。
邢州的事,處置得很快,龍岡城中的薛懷讓舊部,面對龍棲精銳,完全沒能翻起波浪,被輕易控制住。郭榮與向訓甄別其部下作惡過甚者,於城中布告,細數其罪,斬於市。
陶谷帶著人,將薛府給抄了,這些武夫的搜刮能力當真夠強,錢糧器帛還真是不少,硬是花了半日的工夫,方才點檢清楚。明顯不止是薛懷讓在邢州任上所得,估計他半生所得,都被劉承祐給截了......
薛懷讓聞之,自是哭天搶地,痛不欲生。大概也察覺到了劉承祐並無殺他之心,在羈押處沒完沒了地叫著不服。顯然,劉承祐這一手對他造成了暴擊傷害,巨疼無比。對這如滾刀肉一般的存在,除了從物理上將之消滅,劉承祐一時間還真沒什麽辦法。眼不見為淨,將其家小還給薛懷讓,派兵把他一家“請”出邢州方止。
照理說,劉承祐驅逐了薛懷讓這個禍害,處置了那些惡吏暴卒,又廢了那些亂政,邢州的百姓當感到開懷欣慰才是。然而,並不是,反應並不強烈。
劉承祐異之,問城中一名頗具威望的老者,其人回答說:“今日趕走了薛節度,不知明日,是何人來?”
簡單的回答,讓劉承祐十分有感觸,然而面對那老者,劉承祐發現自己竟然不能給他一個肯定的回復。
離開龍岡的時候,劉承祐心裡揣著事,略感鬱悶。
邢州事的處置結果,表面上看起來還像那麽回事,然而實際上於州政與百姓的生存環境狀態並沒有太大的改善。這本就屬於劉承祐的臨時起意,哪怕處理薛懷讓這些人,都不是一次徹底的清查,留有余害。比如被薛懷讓委任為縣、鎮職吏的部下,劉承祐便沒有花精力去處理。
一者,沒有時間。二者,治一邢州,於天下何益。況且,只要換個節度,或者上任個新州官,重複薛某惡政,劉承祐此時再怎麽做,也是無用功,治標不治本罷了。
這不是一個邢州的問題,也不是一個薛懷讓問題,病的是這個國家,壞的是這個世道,然而想要改變一個國家,談何容易。尤其掌舵者,還不是他,何苦來哉。
實際上,劉承祐一直不想承認的是,他在邢州搞薛懷讓,解民於倒懸是一方面,也還存著少許揚名的想法,當然更多的是想要發泄心中的情緒。
他這一路走來,太過壓抑了,再加本就有些克制自閉的性格,心中憋得很了,有種想要毀滅世界的衝動。甚至沒有魏仁浦、郭榮幾人腦補的那麽“複雜”,就那麽單純,然後被薛懷讓撞上了。可以說,這薛老帥有點倒霉。
路過洺州的時候,劉承祐受到了團練使易全章的熱情歡迎,有些逢迎兼諂媚,還表示著投誠之意。並告訴劉承祐一個消息,薛懷讓帶著一家人及一部分扈從南下東京大梁了。
這易全章對劉承祐這邊殷勤逢迎,自然也不是沒原因的。此人是劉知遠的舊部,原本是河東節度下屬石州刺史,劉知遠出太原,南下中原之時,對河東進行了一次軍政職官調整,鞏固老巢的同時,也大封河東官員於天下道州,以擴散影響與增強對天下州縣的掌控。
這易全章便被委任為洺州團練使,上任的時間也不算長,與薛懷讓前後腳的事。薛懷讓方北上佔得邢州,他後腳便帶著劉知遠的委任製書到了州城永年。
彼時正值欒城一戰驚天下,大勢已向劉氏,易全章得以輕松地逐走了薛懷讓留守的部下,取得了治權與兵權。然後便與薛懷讓結下了梁子。
薛某後來從劉知遠那兒討了個安國軍節度使,照理當轄邢、洺、磁三州的,然而對易全章根本管不住。總有個親疏遠別的,作為追隨天子的舊部屬,易全章在面對薛懷讓的時候底氣十足,時間不長,兩人在安國軍節度這塊招牌下卻是鬥得很厲害。
此次薛懷讓被劉承祐治了,易全章自然高興了。擺了桌酒宴歡迎劉承祐,當然,劉承祐隻吃菜,不喝酒。易全章是陪著笑,言辭間奉承不斷,直誇劉承祐逐了薛懷讓是為邢州百姓除了一個禍害。但見劉承祐面色始終不改,還是沒能忍住道明訴求。
瞄上了安國軍節度使的位置,野心還不小。當然,在易全章看來,薛懷讓這麽個走了狗屎運的老匹夫都能見機而起,他這個皇帝舊臣憑什麽不行。
“一鎮節度的位置,我說了可不作數,那得官家與朝堂諸相公商議決定。”微微眯著眼睛,劉承祐對易全章道。
易全章有個特點,鼻孔很大,聞劉承祐之言,鼻子激動地聳動了兩下,然後顯出兩個黑洞。仍舊陪著笑:“殿下過謙了,大漢天下,有一半都是您的功勞。以您如今的威望,乃國之柱石,陛下必然倚重非常......”
“誒!”劉承祐抬手止住他的話:“這等話,不好亂說。大漢江山,是陛下與將士披荊斬棘打下的!”
聞言,易全章趕緊點頭:“下官失言!下官明白!”
瞥著易全章,劉承祐心中卻默默對他打了個“×”。為取悅劉承祐升官,真的是什麽話都敢說,不過腦子,實在不是個聰明人。
嘴裡卻給了個“曖昧”的回答:“易公乃天子舊臣,心腹之將,如今江山初定,四境猶有不穩,時有禍端,正需重用,以守四方。邢州事,到東京後,我自會向陛下匯報的。”
易全章顯然聽不不出其他意思,頓時眉開眼笑,自斟自飲了一杯:“謝殿下!”
略微頓了下,劉承祐看著易全章:“我有些問題,想要谘詢易公。”
易全章稍感意外,不過很快拱手點頭:“殿下請講。”
“洺州與廣晉府接壤,距離鄴都亦不過百裡,杜重威那邊如今是個什麽狀況?”
聽劉承祐這麽一說,易全章一副來了精神的模樣,鼻孔下意識地張了張,仿佛有什麽東西要噴出來一般。見其反應,劉承祐豎起了耳朵。
“殿下,那杜重威眼下擁眾數萬,還在魏博招兵買馬,搜刮糧草。雖上表稱臣, 卻是仍自專其事。據聞,現在鄴都城中已有兵五萬余,其間的糧食足兩年之用......”
聞言,劉承祐額頭頓時凝成川形,情況貌似比他此前聽聞的還要嚴重啊。不過,劉承祐心裡不由打了個問號,杜重威此時的實力有這麽強?如果是真的,那麽此人就更加不好打發掉了。
劉承祐還在凝思間,易全章又小幅度地朝劉承祐傾了下身體,小聲地說:“不瞞殿下,朝廷此前給過我一道密令,讓下官監視杜重威的動向。看來陛下對鄴都,也很忌憚,想要拔除!”
聞言,劉承祐猛地扭頭盯著他,嚇了易全章一跳。呆了片刻,劉承祐方嚴肅地提醒他:“此等軍機秘要,豈能隨便拿出來說!”
一時間,倒讓這易全章有些尷尬。不過此人,顯然不像聽進去的樣子......
過洺州之後,劉承祐總算加快了南下的速度,至磁州,過滏陽城時候,倒遇到了一個小插曲。
刺史王繼宏,就是那此前那個賣主求榮,殺恩主高唐英以求富貴,厚著臉皮說“吾儕小人也,若不因利乘便,以求富貴,畢世以來,未可得志也”的人。
他聞劉承祐過磁州,直接躲了起來,到本縣有數百年底蘊的古刹鳳凰寺中去念經,說是要為相州死難的百姓超度祈福。選的時間,也是夠巧......
派人調查方知,這王繼宏是聽說了薛懷讓的下場,怕了。自覺在任磁州,比薛懷讓好不到哪兒去,故進行了一次“自我放逐”,免得也被劉承祐給辦了。
對此,劉承祐竟然被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