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將軍府,威嚴但並不巍峨。 年逾六旬的趙爾巽站在窗前眺望著景色,良久才轉過身來,身後站得筆直的,則是朱慶瀾和蔣方震。
“去過了?”
“是。”
“他秦複生有什麽說法?”趙爾巽一邊招呼兩人落座,一邊已問起了正題。
兩人便將在秦時竹處所聽到的言語複述一遍。趙爾巽眉毛一揚,心裡早已閃過數個念頭,臉上卻是平靜如水:“你們以為呢?”
“有道理。”朱、蔣兩人對望一眼後異口同聲地說道。
“嗯……”趙爾巽隻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朱、蔣二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趙大帥的葫蘆裡賣得是什麽藥。
“除了這些,秦時竹還說了什麽?”
“他說……”蔣方震上前一步,“編練新軍不是不行,但宜循序漸進,由小及大,而且最好從巡防營中挑選兵丁訓練,不要另募新兵,否則,新舊軍傾軋,永無寧日。卑職認為確有道理。”
“子橋,還有麽?”
“有,不過……”
“雖然是句大實話,但可能不入大帥之耳。”
“但說無妨。”趙爾巽的眉頭開始皺了起來。
“秦複生說,大帥想要整頓全省軍務的用心是好的,但這是如果讓我出面主持的話,恐怕只會事倍功半。”朱慶瀾道,“他秦複生或許不以為意,但其余各將恐怕都會不服,別的不說,馬龍潭、馮麟閣肯定第一個跳起來。”
“那他屬意何人?莫不是以身當之?”
“非也,他以為奉天東邊道兼東邊稅務處監督張錫鑾(字金坡)足以當之。”張錫鑾算得上湘軍宿將,原在鮑超手下,甲午時曾署奉天東邊兵備道,時鳳凰城既陷,張錫鑾乃統定邊軍移屯通化,募新汰舊,得七營,軍氣複振,並督率各營聯合鄉團,收復寬甸。1895年2月26日,張督軍分三路進,與日激戰,日軍不支東潰,又為鄉團所阻,乃奔入寬甸南門,會合城內日軍,出西門擬包抄清軍後路,適營官嶽元福率西路軍至,迎頭奮擊,日軍死傷甚眾,向罄兒嶺逃遁,張錫鑾遂乘勝收復寬甸縣城,盤踞長甸日軍聞訊亦棄城遁。3月1日清軍收復長甸,5日據香爐溝之日軍也退守金廠,9日張錫鑾督軍進攻金廠、長岡。3月11日張錫鑾軍與日軍在紅銅溝南展開激戰,擊斃日軍多人,14日夜日軍放棄金廠潛渡璦河,退回九連城,可惜張錫鑾兵力既單薄,彈藥槍械又不足,無力大規模反攻,九連城、鳳凰城等城邑遂淪於日軍而不可克複。張與日軍接戰,雖然戰果不多,卻是甲午年清軍陸戰難得的亮點,即便日軍亦不得不予以承認。
趙爾巽站起身來,背著手原地踱了一圈,口中直說:“果然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啊……”
“大人?”
趙爾巽拿起一份公文,用淡淡的口吻說道:“我已奏請朝廷委張金坡為營務處總辦,此人見識之明、洞察之先,令人欽佩。”
“會不會消息走漏?”對如此的神機妙算,連蔣方震都認為有些不可思議。
“老夫一刻鍾前剛剛將公文簽發,即便走漏,也是今日之事,他昨日卻知。”趙爾巽大笑,“只怕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了。”
“難得他知曉大義,老夫對金壽山事絕無異議,由得他放手去幹。”趙爾巽轉過頭告訴兩人,“奉天舊軍要整,新軍要編,你二人肩上擔子非小。”
“是!”
“子橋。”趙爾巽拍拍朱慶瀾的肩膀,
“張金坡年紀比老夫還長一歲,他來主政,無非是借個名頭而已,具體事務還需要你多擔待,等將來整編得力,資歷見長,你大有可為。而且,面上有人出頭,明槍暗箭都衝著金坡而去,你……” “卑職明白,卑職謝大人栽培。”
對蔣方震,趙爾巽亦是一番勉勵。
數日後,張錫鑾的任命果然發布,秦時竹亦與葛洪義商討對策。
問及那日會談,秦時竹笑道:“趙的官位顯赫,又有文人的固有習性,清高而傲慢――這是東北一株衝天的巨樹,要想一時攀上去很難。我思考再三,決定先退而求其次,先搞定張錫鑾再說。蔣方震也好,朱慶瀾也罷,都是趙爾巽的心腹,我們來日方長。”
葛洪義大笑:“估計這兩人要被你唬得一愣一愣的。”
“無妨,我已和兩人商定了對策,決心用這次謀求他務。”
“你是說金壽山?”葛洪義微微有些不解,“金壽山死活與我等無乾,但原來你說養寇自重,為何現在反要……”
“決不矛盾。金壽山為人反覆無常,今日不除,他日肯定要除,還不如找一個機會。至於養寇自重,東北烽煙遍地,一時之間根本安定不下來,殺猴駭雞也是必須。再說,既然要在趙爾巽處佔據一席之地,不露點本事如何服眾?”
“好,回去我便布置,狐狸再狡猾,也不是獵人的對手。”葛洪義對騰龍社的眼線還是頗有自信。
形勢果然和秦時竹估計的一樣,三天之後,新任營務總辦就要來駐地巡視,而這次巡視的結果將最終決定全省軍隊整頓的結果——按照朱慶瀾的意見,全省巡防營編成8路40營為宜,分別為前、後、左、右、東、西、南、北,中軍則是營務處與督練公所。馬龍潭、馮麟閣、吳俊升已各佔一路,剩下的五路便要以能力高低為左右篩選。
對秦時竹和陸尚榮而言,這次視察是一個可以巴結的機會,一定要抓住,但怎麽做才行呢?張錫鑾其人,南人北相,很有些文韜武略,為人又是自負,普通的行賄手法決然是行不通文。不過,是人總有缺點,文人出身的張總辦卻有一個武人嗜好――愛馬。
至於怎麽送、送什麽樣的馬?種種細節,秦時竹雖然不懂,但部隊中有懂的人――李春錦。
一個清清亮亮的早晨,由秦時竹和陸尚榮陪同,張錫鑾在演兵場檢閱了十營官兵。按照原本編制,秦、陸兩人該是八營,但自前次拜訪之後,朱、蔣二人已對秦時竹刮目相看,在他們的暗示之下,秦時竹對外宣稱10營,秦、陸各領5營。其實想明白了也不必奇怪,八路正好每路5營,多不得也少不了。
太陽升起來後,張總辦登上離地兩尺的檢閱台,鶴發童顏,身穿官服,頭戴標有二品頂戴的傘形紅纓帽,儼然端坐。台下經過精心挑選出來的300余人人在周羽、夏海強等人的帶領下,排成五個整齊的八縱八橫方陣,槍上的刺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十分威風。秦時竹請示檢閱是否開始,張錫鑾習慣性地摸摸下頜銀須,點點頭,示意開始。秦時竹往台前一站,令旗一揮,喝令檢閱開始。
部隊開始表演列隊操。“嚓嚓嚓”,腳步齊整、威武雄壯,五個方陣經過檢閱台時,象木匠彈的墨線一樣,唰地轉過頭來,向總辦大人行了持槍禮。接著又表演了劈刺、對練,表現得相當訓練有素。“嗯!”總辦大人眯縫著一雙山羊眼,頻頻點頭,素常嚴厲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看得出來,他相當滿意。演練完畢,秦時竹將手中指揮旗一揮,部隊“嘩”地匯攏過來,重新編成最初五個整整齊齊的方陣。
“收兵!”秦時竹轉身大步上前,在總辦大人面前“啪”地扣響馬靴,行了一個劈刀禮,挺胸收腹道:“請大人訓示!”
“好!”總辦大人站起身來,面帶微笑,走到台前,拖長聲音對台下官兵說:“秦統領帶兵有方。看得出來,我這十營,兵是精兵,將是強將。朝廷對爾等期望有加!我特奉將軍大人之命,任命秦時竹為奉天右路統領,夏海強為幫統,下轄五營;陸尚榮為西路統領,周羽為幫統,下轄五營,平日受右路統領轄製,葛洪義為營務參讚。”
“謝大人。”秦時竹等人畢恭畢敬地從他手上接過了任命文書。不消說,這個任命書是早已經過趙爾巽同意的,張錫鑾前來視察無非是個形式。但即便是形式,秦、陸所部展現出來的風貌也足以令張總辦開懷——他是老帶兵的,隊伍好壞豈不是一看便知?
中午自然是酒宴招待,張錫鑾對秦時竹格外勉慰有加:“複生啊,臨走時增韞大人一再向我提起你年輕有為,能辦事、會做人,果然名不虛傳啊。”除了趙爾巽這條路子,增韞那裡秦時竹同樣下了大功夫。
“大人過獎了,您才是真正的驍勇善戰呢。只是……”秦時竹故意拉長話音,沒有往下說。
“只是什麽……”張錫鑾有些詫異。
“按理說大人這麽多年轉戰南北,功勳赫赫,不該沒有一匹好馬。然而,今天看見大人所騎居然是匹十分一般的馬,卑職心中十分不忍。”說到這裡,頭一低, 好像大人沒有一匹好馬,他難過得要哭了似的。
哎呀!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秦時竹居然對自己有這樣的忠心和孝心,縱然知是逢迎之詞,張錫鑾心中仍止不住一陣感動:增韞說此人會做人果然不是吹的呀!
下午,秦時竹率領自己的衛隊,由陸尚榮帶隊,和興致勃勃的張錫鑾一起來到騎射場,聲稱要向大人獻馬。一路上,急不可耐的張總辦已經不止一次地問:“複生送我的良驥在哪裡?”秦時竹卻總是笑而不答,賣著關子說:“大人到時就見著了。”
及至草場下馬時,不等他問,只見一匹火紅的雄駒,像一束飄然間倏忽而至的熊熊火焰,從遠方飛奔而來。看清後,只見馬頭如兔,馬鬃繽紛,全身火紅,飛快地甩著四蹄,如是在騰雲駕霧,簡直就是關雲長胯下赤兔馬再生。
就在眾人齊聲喝彩時,潑剌剌,馬從眾人身邊箭一般地擦身而過,張錫鑾緊跟兩步,手一伸,身子一躍騰上馬背,完全沒有六旬老人常見的衰敗樣,反而精神抖擻,愈加威風凜凜。只見他手握韁繩,兩腿一夾,胯下馬便風馳電掣般地向草原深處掠去,秦時竹趕緊率隊跟上。
得了良駒的張錫鑾如獲至寶,大喜之下晚上專門宴請回請眾將,在一片恭維聲中,秦時竹趁機又灌了一頓迷魂湯,簡直讓張錫鑾高興地找不著南北,隻一個勁地說:“複生放心,某回去後一定向將軍大人重重保薦!”
“多謝大人栽培,今後但有吩咐,時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還是那句老話,千穿萬穿,馬屁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