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這家給他的印象不大好,趙昊從第一次接觸就有這個感覺,但始終沒明白到底問題出在哪裡。
這會兒,他福至心靈,咂摸出道道兒來了。
不協調。
這裡是縣城,他之前還是按著省城的套路來思考,只能是感覺到有問題,現在明白了。
問題就出在這家公司的辦公地點上。
新網絡果品批發公司,再新,再網絡,那也是個水果中間商啊!
在天石縣這樣的小公司不少,都是在政府統一蓋好的交易中心裡租個攤位,前邊擺點樣品,抽空也做點零售生意,真碰到幾千斤乃至幾萬斤的大買賣就讓到後面的“辦公室”裡談。
說是辦公室,其實就是活動板房或者簡易房,冬天賊冷夏天賊熱,但一單單大生意就是這裡面談出來的。
倒不是說這些批發商不知道享受,沒辦法,天石縣是附近十裡八鄉的水果集散中心,交易中心是個無比巨大的棚子,水果從果園收上來,就在交易中心裡當場驗貨檢查,銀貨兩訖後,要麽在中心裡短租片地方暫時堆放,等待下家,要麽直接拉到冷庫裡去凍著,等著反季節賣個好價。
整個交易過程上下家老板親自瞪眼盯著才能放心。
所以,縣裡的水果大宗交易,想高大上也搞不起來,只能蹲在土不拉幾的棚子裡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當然現在有了微信支付寶,付錢確實是方便。
但省城就不一樣了,交易的數量和金額更加巨大,但貨品都經過了基本的整理分類,談買賣的通常都是老客戶,所以公司的辦公地點一般都放在各種商務樓裡。
通常雙方老總對著落地窗抽個煙喝個茶扯點八卦,然後談談價格,手下的小弟去冷庫或者臨時倉庫裡看看貨,一個電話匯報完畢,雙方就簽合同了,都是老主顧,這點信用和默契還是有的。
這生意做得輕松瀟灑還賺得多,當然對老板資金實力的要求也更加雄厚,動輒幾十萬斤的果品都是現款結算收來,然後信用帳期放出去,這一來一去牽涉的本錢巨大,租寫字樓的支付反而是小頭。
可這家開在縣裡的新網絡果品批發公司,卻堂而皇之的租了新蓋的最好的商務樓寫字樓作為辦公地點,這就讓人有點費思量。
當趙昊見到那穿著大v領顯得深不可測的漂亮女接待和更加深不見底的秘書時,這種違和感就更加強烈。
縣城水果批發商裡也有女性,但這些大媽,趙昊見了就腿軟,嗓門比村裡的高音喇叭都大,個個是胳膊能跑馬腰身賽郵筒的好漢,經常為了爭搶地皮或者客戶而大打出手,趙昊覺得她們應該都長胸毛才比較符合人設。
看看這裡,再想想縣城水果商該有的樣子,他心裡更加忐忑了,此刻他倒是非常想念那些胳膊比他腰身還粗的大媽,至少看上去讓人覺得正常安心。
“趙先生,請在稍等一會兒,威廉總,馬上就來……”
漂亮的女秘書帶著香風毒霧,款款走到他身邊,彎下腰在他耳朵邊輕輕說到,趙昊覺得彼此的距離似乎有點太近了。
何況,這種話何必咬耳朵?
眉頭不由得一皺,心裡生出不好的預感來。
“哦,沒事”他淡淡的回答,還皺了皺眉頭,秘書見他沒有自己意料中的反應,倒也不著急,“那要不要再來杯咖啡?”
“不用了,謝謝。”
“趙先生真客氣,有什麽需要的話,叫我好了,
我叫Cystal……”說完扭頭而去,長發不經意的甩過他的面頰。 “Cystal……”趙昊輕輕冷笑一聲“這就是美國‘小姐’們最喜歡用的花名,看來倒真是挺合適的……看來今天這買賣多半是談不攏了。哎,我晚上還得到縣長辦公室去打滾,關鍵時候還得靠政府靠組織……哎……我本佳人,奈何打滾……”
……
縣長辦公室裡,鄭縣長正在琢磨報告,忽然覺得背上寒毛倒豎,他摸摸腦袋,招呼秘書“小李,這兒空調多少度啊……”
“縣長,現在大家都在節能減排,空調一律28度,您是不是覺得太熱?”
“噢,沒事兒,可我剛才為啥感覺人有點發抖……”
“您昨晚加班太晚了吧……”
……
“趙先生,趙先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才在和總部老總溝通,怠慢了,怠慢了……”一個看上去二十七八的男子從辦公室裡走了出來,嘴裡非常熱情。
這個人就是果品公司老總,威廉王。
穿著印著辛普森頭像的T恤,下身是一條七分短褲,赤腳套著豆豆鞋,腦袋上的短發顯然噴過摩絲,一小撮一小撮的聳立,像百會穴上趴著個刺蝟。
趙昊其實也就這個年紀,但光看發際線的話,兩年得差十五歲。
“王總,大忙人,我這個小生意,不礙事的”
兩人的右手緊緊握在一起。
“哎,不要叫王總,叫我威廉,威廉,這樣親熱,我們花旗人都是相互叫名字的。”
“哦,哦”趙昊表面上敷衍著,心裡感到一絲不爽,這算什麽?明明黃皮膚黑眼睛,說什麽“我們花旗人……”。
中央一直在強調文化自信,這個威廉王莫說自信了,這脊梁骨軟得像稻草,和平時期都和中央精神背道而馳,若在非常時刻,只怕第一個叛變的就是他。
但眼下自己是有求於人,也隻好耐著性子,“威……威廉,今天我們就把合同敲定吧。”
“OK ”威廉王非常愉快的聳聳肩。
趙昊覺得更加不舒服,站沒站相,坐沒坐相,這家夥渾身上下哪兒還有一點中國人的樣子。
混子!二流子!洋奴!
“總部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授權,價格方面就按照上次說的好了!”威廉王笑著說道。
“真的?!”趙昊大喜過望,一瞬間他開始為自己的以貌取人而感到後悔。
“當然,我是商人,說話要算數的。”
“那麽,你們要多少貨?”趙昊還有些無法置信
“我記得你上次說有大概100畝,灑灑水的小數量啦,有多少我都要。”
趙昊有點眩暈,幸福來的太突然,獼猴桃第一年掛果產量不高,一畝能有個1500斤就算是頂天了, 而正常的老樹起碼是2400斤到3000斤。
但,一百畝的的話,也有十五萬斤,七十五噸呢!
這是趙昊談的最大的一筆生意。
自從他到村裡後,中灘村的村長和老支書就算了松了口氣,他們都是樸實的村民,乾活是一把好手,調節村裡人際關系,甚至上門勸和都是立竿見影。
但山裡人確實是樸實,看到公務員就縮頭縮腦,看到買賣人更是避之不及。
趙昊剛來的時候,大夥是沒指望他能派上大用處,但對外聯絡的事情一股腦都扔過去。
而他也甘之如飴,雖然從小跟著開公司的老媽耳濡目染,但耍嘴皮子談買賣這個事情,和去健身房練肌肉是一樣的,必須反覆和壓力阻力做對抗,才能逐步成長。
尤其是帶領大夥種下油茶獼猴桃等經濟作物後,趙昊的心理壓力就更大了,作物好伺候,汗水撒下去就行;但能不能脫貧就指望最後的成交價格。
現在市場經濟了,政府會給預算給政策,但當年那種統購包銷的計劃經濟做法已經不可能再出現,趙昊心裡清楚,統購包銷本質上是抹掉了產品的商品屬性,運用行政手段來解決經濟問題,短期內可能效果顯著,但眼光長遠點,沒有嚴格的優勝劣汰考核,不到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去搏擊一番,這個扶貧是無法持續下去的。
領袖說的好,精準扶貧不但是輸血,更重要的是要讓貧苦地區,貧苦群眾有自我造血的能力,這樣才能繼續奔小康,而高舉市場經濟大旗不動搖則是扶貧的重要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