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趕到時，大火已經將何府燒毀大半，火勢很大。

　　就在周圍人都盡力撲火之時，天上突然下起雨來，瓢潑大雨。

　　雖然隻持續了半刻鍾，但大火被澆滅了。

　　不過何府只剩下焦黑的木炭和屍體。

　　“多處起火，是有人故意放的。”常繼聽著捕快們上報的情況，分析道:“裡邊很多屍體，想必是府中的下人，這位狂俠也真是狠毒，竟然將府中的人全部殺掉，房子也都不要了。”

　　士兵們將屍體一具具搬出，排成一排，這些人都是被殺死後又遭烈火焚燒，早已面目全非，有的甚至已經成了焦炭。

　　董小蠻緊張地盯著士兵，當他們從那間主房裡抬出一具屍體後，董小蠻趕緊上前查看。

　　沙守跟上去，卻看到董小蠻跪倒在地，渾身顫抖，淚眼婆娑。

　　“是她嗎?”沙守輕聲問道。

　　董小蠻哽咽“雖然被火燒毀，但是無論臉型、身型，還是身上未被完全燒毀的首飾，看起來，都是何夫人。沙大哥，他為什麽這麽狠心?”

　　沙守將董小蠻擁入懷中:“我們去當面問他。”

　　“他把這裡全都毀了，還會留在這等我們去找他?”董小蠻覺得何有極沒那麽傻。

　　“小蠻，我有預感，他沒有走，我們這就去城外。”沙守不知為何，心中直覺何有極沒有逃走。這種心血來潮的感覺，讓他對菩提心的感悟又深了一層。

　　城外往西走個二十多裡地，是一片荒蕪地帶，不是沒有人住，只不過放眼望去，全都是綿延起伏的小山坡，零零散散可能會有幾戶人家。

　　天空仍然陰沉沉，沙守等人趕到的時候，原先過來的士兵已經搜尋許久，有領頭的過來上報，說是已經按照李玲兒給的方位，大致確定了一塊地方有些古怪，士兵們已經將那處圍住，只等長官前來。

　　沙守到那邊一看，也難怪這些當兵的沒有繼續往前，那一片雜草叢生，看似這邊一棵樹、那邊一塊石頭，卻是一個掩人耳目的陣法，算不上高明，但也不是這些兵士能夠看明白的。沙守帶著眾人，很快便找到了一個隱蔽的洞口。

　　地下設有迷陣，但也不算複雜，眾人在沙守的帶領下，左右穿插，走了約莫一刻鍾，終於看到面前有一長廊，長廊兩側亮著燈火，能看到盡頭是一個拐角，想必再過去就是地宮所在。

　　既然此處燈火通明，便說明定有人在。沙守就要上前，卻被高舉攔住:“侯爺，小心這廊中有陷阱。”

　　沙守笑道:“有陷阱，也得過去。我憑借武功，也不怕這些鬼蜮伎倆，難不成還要你們去探路?”

　　高舉心中確實想著先派兩個士兵過去，正要回答，卻聽到一陣豪邁的笑聲傳來:“沙老弟你們不是來找我嗎?盡管過來，我還不至於下作到暗箭傷人。”這聲音正是眾人要找的狂俠何有極。

　　“何大哥開口，我等豈敢不從?”沙守說完，便一步邁出，宋璧和董小蠻也跟著走上了長廊。其余眾人看到領頭的都不擔心，也便無所畏懼，跟著走了過去。

　　過了拐角後，眾人才看到長廊的盡頭，是一座地宮，宮殿大門敞開，殿內猶如白晝，竟只有一人坐在大殿之內正中央的位子。

　　雖然之前經過猜測到證實，再到剛才隔空傳話，但這時真正看到何有極端坐在大殿中，沙守還是心生感慨，一代大俠，為何最終到如此境地?

　　沙守、宋璧和董小蠻三人並排走在最前頭，

這時離宮殿大門不過數丈距離，他們離殿內的何有極越來越近，但卻又感覺與曾經的狂俠越來越遠。　　一個眾人敬仰的英雄，一個黑道組織的頭領，這二者之間本應是天壤之別，隔著十萬八千裡，但是此刻卻合而為一。何有極此時身上散發的氣勢，陰冷而霸氣，當年恣意張狂的他是個英雄，此刻霸氣外露的他卻盡顯梟雄之姿。

　　這段路並不長，但是沙守卻希望能走得慢一些，他知道走到盡頭，便是他與何有極決裂之時。他不斷回想自己與何有極相識的過程，那應該是是在一個酒樓，兩人喝酒談天，相交甚歡，那時自己在江湖人眼中不過是個浪蕩小子，認識他的人本就不多，更沒人知道他還是金牌殺手銀，而何有極卻是極負盛名的大俠。一開始兩人只是喝酒，喝到高興，才互通姓名，沙守沒有因為對面是個江湖有名的大俠而仰視，何有極也沒有因為跟自己喝酒的只是個不知名的小子而感到掉了身份，兩人依舊態度不改，一醉方休。

　　每次沙守與何有極相遇，都少不了喝酒，兩人的交情，是喝酒喝出來的。曾經沙守自嘲與何有極是酒肉朋友，可誰能說酒肉朋友就沒有真朋友?沙守曾經覺得自己一個暗地裡的殺手，與何有極這樣的當時大俠坐在一起，還真是奇特，也不知如果哪天何有極知道了自己身份會作何想。誰知道，何有極早就知道了自己是誰，而且人家還在暗中操控著一個龐大的殺手組織，只有自己一直蒙在鼓裡。

　　不只是沙守蒙在鼓裡，江湖中人都被蒙在鼓裡。沙守能夠想象，今日之後，何有極在江湖中會再次名聲大作，然而上次是英名，這次卻是惡名。如果只是做錯了幾件事，還能彌補;如果只是一個殺手組織的首領，也只是讓人忌憚居多;但是何有極不同，他是一個英雄，曾經光照四方的英雄，現在卻從峰頂跌落到深淵，成為黑道巨擘，可以想象，今後他在江湖中會如何聲名狼藉。一個人做了壞事會被原諒，但是一個眾人眼中的大英雄做了壞事，誰還會原諒他?

　　沙守不由苦笑，英雄難做，這世上有幾人稱得上真英雄?何有極身上的英雄稱號，想必也讓他多了一層枷鎖，英雄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都是世人看在眼中的，也許正因如此，他才隱藏於黑暗之中，做一個黑道王者。沙守心想，何大哥可能早就厭倦了做英雄，那日不就曾問自己:天下蒼生有幾人謝我?

　　以英雄之身，入駐黑暗，何有極有沒有後悔過?沙守覺得是有過的。否則那天在琅琊王家，老國公王世行的壽宴上，何有極也不會向知還小和尚詢問:“惡人也通禪?”“如果惡人放下屠刀便可成佛，世上可還有公正?”能問出此等言語，必然是心中糾結，何有極也許想過金盆洗手，但又因為已經深陷其中，才不得不將這一條路走到黑。

　　惡人放下屠刀，也許還能成佛，因為他做些好事就會被原諒;但是英雄成了惡人，再放下屠刀，還會被原諒嗎?人們能夠接受壞人做好事，卻不能忍受好人做壞事，這是好人的悲哀，是英雄的悲哀，豈不知無論好人惡人、英雄壞蛋，首先都是個人，是人就可能犯錯，哪裡有真正無暇之人?

　　不過何有極所做之事，已經不是犯錯，傳到江湖後，注定不會有人原諒他。這時候再放下屠刀，何有極也成不了佛，而是會馬上變成一具死屍。

　　沙守三人已經走到了大殿門前。

　　他們剛進入大殿，何有極右手在椅子上一按，大門左右兩側各彈出十根鐵棍，形成柵欄，將後邊的捕快和官兵擋在門外，隨後大門上方一塊精鋼鐵板緩緩落下。

　　“原來何大哥一直手下留情。”沙守朝著何有極拱了拱手。門口有如此機關，可想而知，那段長廊必定也是機關無數，只不過何有極一直沒有發動。

　　“誠如你所言，你我之間何必用這種鬼蜮伎倆?況且這些雕蟲小技，以你們三位的武功，又哪會放在心上?殺了門外那些軍士，又有何用?徒造殺孽。”何有極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看著三人。

　　董小蠻忍不住道:“你現在說不願造殺孽，為何將你家中之人全部殺光?連你夫人都不曾幸免於難，這難道不是殺孽?”

　　何有極眉頭微蹙，卻沒有多說什麽，仿佛不願解釋，而是說道:“我把他們擋在門外，這殿中只有我們四人，想必你們有許多話要說，正好在此說個明白。”

　　宋璧觀察四周，驚訝道:“竟然真沒有其他人埋伏?”

　　何有極哈哈大笑:“你以為我麾下之人會全都在邯鄲?我手下之人數百，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做刺殺之事，而這些人裡，武功達到一流水準的，也不過二三十人，這些天死在你們手中的一流殺手，已經近十人，你們覺得我會把所有人都聚集到邯鄲城嗎?不過，”他話鋒一轉:“也的確還有些人手，我讓他們都先走了，留在這裡，只不過多死人而已。”

　　沙守看著何有極，臉上盡是哀傷:“何大哥此舉不合常理，你手中的力量只不過損失了一小部分，只要你轉到暗處，仍然可以東山再起，何必在此與我糾纏?我本以為你會在這裡嚴陣以待，卻沒想到只有你一人，莫非何大哥一心求死?”

　　宋璧和董小蠻也想到這點，都默默不語。

　　何有極沒說話，這時卻聽到大門口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是外邊的人在想辦法進來。

　　沙守大聲道:“外邊的弟兄們，你們先別動手，等我們出去便可。”門外眾人這才安靜下來。

　　何有極這才說道:“沙老弟所言，對，也不對。”

　　“何意?”

　　“我是有求死之心，因為今天之後，我的名聲就算是臭了，以後再也不可能出現在眾人眼前，只能苟活於黑暗之中，這樣的生活，非我所願。但是，誰又真的想死?我把身邊的人遣散，又將那些人擋在門外，就是想把命運交給老天。我們用江湖人的方式，堂堂正正打一場，我若勝，自然有辦法離開;我若敗，那便死在這裡好了。”

　　“我們這邊有三人，何大哥難道以為你只要擊敗我一人便可以從容離開?”沙守淡淡道。

　　“哈哈，這就無需你多言，我自有分寸。”何有極虎目中閃著光澤:“沙老弟，你藏的可真好，在你向我打聽小蠻的下落之後，竟然沒有再多言語，我就知道你可能對我已經起了疑心，後來你讓宋公子偷偷聯絡官府，更是讓我認定你對我的懷疑。可是從你昨天找我，竟然裝的沒事兒人似的，這份定力，真是讓人佩服。”

　　“彼此彼此，何大哥不也一樣?我們初識之時，可曾想過會有一天當面勾心鬥角?”沙守略有些自嘲。

　　何有極又向董小蠻說道:“小蠻， 你師父與我相交多年，如非迫不得已，我實在不願與你動手，把你關了幾天，也只是不想你攪進此事，沒想到你還是跟著來了。”

　　董小蠻寒聲道:“何前輩，我敬你是前輩，但你別把我當傻子，如果不是夫人放我離開，難道你還會好心讓我走?以你對你府上人的狠心，我這條小命，又哪裡留得下?”

　　何有極也不在意，笑道:“你若這麽想，也由著你。”然後又看向宋璧:“玉公子與沙老弟真是至交好友，近三個月來，幫沙老弟收集了不少情報吧。”

　　宋璧道:“只是幫忙而已，還要謝謝何大哥沒有派人來刺殺我。”

　　“哈哈，你以為我不想?兩個月前我察覺到有人在暗中查我們，後來發現是你，我就知道這事與沙老弟脫不開關系。當時我是想對你下手，但你也實在狡猾，大部分時間都躲在官府不出來，出來後竟又讓人找不到。看來我們之前交往還是太少，我摸不準你的性子。”何有極不是沒想過殺掉宋璧，但實在沒有找到機會，這才不得不留了後手，在邯鄲布局等沙守前來。

　　何有極又笑道:“三位都是老朋友，咱們先聊聊如何?想必你們也有興趣聽我講講故事，這麽多年了，這些事憋在我心裡，除了我夫人，沒有任何人知曉，今天終於能夠一吐為快，隻此事，當浮一大白。”

　　沙守三人當然想知道何有極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包括二十年前那件事，細節都沒有人清楚，既然何有極願意說出來，他們也樂意做聽眾。於是沙守率先盤腿，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