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瑟抬頭望了望看不到太陽的天空,沉默不語。中午街上人少,霧也稀薄了許多。但是那種逼仄貧窮的感覺似乎永遠都不會在這裡消失。
像是夢一樣,這裡,人的噩夢。
以及昨夜出診結束後回來時的路上,所遇到的……
都是噩夢吧?
估計又是自己的幻視症發作了……鬼臉、哀嚎、血和人類女性的殘軀,還有披著鬥篷消失在夜裡的狼人。自己還活著,所以這只是幻視症的意外發作而已……新倫敦哪會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呢?這裡是地上最堅固的國家、繁榮與強大並存的國度中最耀眼的明星。
蒸汽時代到來的標志就在此冉冉升起,它就是新時代的昌盛的代表,以及先驅。
……
新倫敦,不列顛王國的國都,作為海洋國家的首都的它坐落在不列顛群島的平原上。這個傳承古老的國家與大陸國家法蘭西王國隔海相望。
它是不列顛王國最堅固的城市,自中世紀建造的石頭建築到現在都屹立在灰暗的蒸汽迷霧中,而高聳並從未被攻破的城牆上已經長滿了青苔。
新倫敦也是這個時代世界上最繁榮的城市之一,僅次於東方大明國的商海城。它龐大的港口中停泊著無數商船和軍艦,其中還可以見到裝載了蒸汽機的動力艇,巨大的煙囪在木製的船身上樹立著,內在的蒸汽機為其提供了滿滿的動力。
從前在新倫敦的尋常房屋的樓頂上,可以望見遠處港口林立的無數桅杆,仿佛是古代不列顛皇帝手下軍隊所持的長矛,面向海對岸的弗朗季王國,只等皇帝的振臂高呼。
而蒸汽時代的到來,讓人眼前只剩下灰白,還有灰白中猶如鬼魅的房屋的黑色剪影。
工廠在被推倒了的老屋上建造,煙囪一根根拔地而起,黑色的濃煙在房屋的集群中滾滾流向天空。
濃霧籠罩在了整座新倫敦的上方。
……
奧瑟路過了一片堆積在路旁空地上的建築垃圾,裡面依稀可以看見那些過去時代的古老雕像。有一些珍惜古物的人偶爾回來這裡四處轉轉,看看有沒有什麽寶貝遺落在這片雜亂的廢墟裡。在朦朧的霧中,這些彎著腰搜尋的人看起來簡直就是迷失了回家方向的迷途幽靈。
奧瑟步伐頓住片刻,他凝視著一尊保存還算完好的野獸頭像,這尊被汙水浸泡、人為破壞過多次的雕像還依舊保存著它仰天咆哮的模樣,只不過沒了軀體的它,看起來已經失去了以往的尊榮。
凝視了一會兒,奧瑟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麽,他意外的有些出神。只不過在他自己回過神後,立刻注意到了周圍隱藏在陰影裡的那些人不善的視線。
他愣了一下,隨後壓了下帽子。
一不小心走神了啊……
歎了口氣,像是在厭惡自己那隨時都會走神的大腦,他腳下步伐加快,身影沒入濃濃的迷霧中。
……
一條排水管道裡吐著來自工廠的汙水,將之排進一旁沿路的汙水河裡,再順著河流不知流向哪裡,下水道裡?或是泰晤士河?都有可能。
大量沒了田地的農民如潮水般湧入城市,在冷暖饑飽之間成為了工人。城市在短短數年的時間裡邊的擁擠,公寓式的筒子樓外貌醜陋單調,可是狹窄過頭的房間和廊道卻可以擠下更多的工人。
那些被隨意丟棄在路邊垃圾堆裡的哥特式石像就是再漂亮也阻止不了屬於它們的時代的死去。往年夜裡顯得驚悚的尖塔也被推翻在地,
砸成碎片後作為建材變成了這群筒子樓的一部分。 這座城市在迅速崛起的資本家和高速膨脹的上流階級的倉促下,缺少規劃和管理的擴張著,變得擁擠、混亂而且肮髒。
在新倫敦富裕的城中區以外的大部分地區,尤其是靠海的地方,那些圍繞著工廠和煙囪存在的筒樓之間被人非法建造了許多彼此連接的橋梁、管道,甚至是懸空於兩座高樓之間的住屋。規避了陽光的住房彼此緊緊貼著,工人們在工廠裡要死要活的打工,冒著斷手斷腳的風險在資本家的腳下求取那麽一點微薄的薪水津貼。
他們的孩子在狹窄、沒有陽光的巷子裡追逐打鬧,腳下踩著積水和泥濘的地面,嘴裡呼吸著包含有毒微粒的空氣,他們完全沒必要去上學,因為他們在這片擁擠的樓宇間出生的時候,悲慘的世界就為他們預先注定了命運。
他們天生就是會成為和他們父母一般的人,貧苦的生活,勞累的工作,永無止境的奔波……
這是一個糟糕透頂的時代,是最壞的時代。
然而不斷進出港口的商船、大量出口的流水線產物和數之不盡流入資本家和大貴族口袋裡的那些金幣,無不是在歌頌這個時代的偉大。
這,便是第一次工業革命,最好的、也最壞的時代。
在這裡,花天酒地的享樂吧,大人們。
在這裡,永無止境的工作吧,賤民們。
歡迎來到蒸汽之城——新倫敦。
……
他快步走過煙囪裡冒著黑煙的工廠,冷漠的瞟了一眼,又收回視線。
地面上殘留著建造工廠時遺留的廢棄建材,貓咪叼著老鼠在其中的空隙中快速穿過。
街上人煙稀少,而工廠裡則是熱火朝天。
在穿過幾條街之後,奧瑟冷漠的撥開跑跳著擋住他去路的孩子,孩子們略帶驚恐地看著這個滿臉不祥的人,緩步走上樓梯。
……
另一邊。
亨利·福爾莫森跟在父母身後,他靠著過分狹窄的走廊的牆上。牆上霉斑點點,看起來許久沒有人出來打掃了。不過亨利現在可不想管那麽多,他忙活了一上午,中飯也沒有吃,只是為了搬家。
他把懷裡抱著的皮箱放在身下當做坐墊坐著,長呼出一口氣。
父母正忙裡忙外的把剩下的那些裝著雜物的紙箱搬進新家裡。他們以前都是農民,因為工廠主把他們的田地買下後搬入了倫敦,以來尋求新生活。
亨利是一名學生,按照預計的那樣想的話,他會在一所學院裡畢業,可以的話還能夠當上公務員,賺取微薄但安全的薪水養家。
前提是他們家能夠承擔的起新倫敦高昂的物價和學費,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沒有多少鍛煉過的亨利已經很累了,他靠在牆上,如果不是因為地上太髒,他此時都恨不得躺下來睡一覺。
父母也沒有多說什麽,只要自己的兒子以後能夠好好讀書出人頭地,他們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兒斤斤計較。
這裡是靠近港口的下城區,密集交錯的筒樓在這裡到處都是。
因為筒樓之間永遠都會搭建違法的橋梁或管道的原因,這導致它們從遠處看去就像是一團鐵絲網包裹的黑球,而從去過裡面的人來看,這片下城區太過壓抑了,各種齒輪作響的聲音在樓房之間狹窄的空隙裡回蕩。人擠人的街道十分熱鬧,但很少超過五米的寬度,尤其是筒樓包夾著的街道上,人們的頭頂上只有一條被無數東西分割成數塊的天空,兩棟高大昏黑的樓棟仿佛會進一步擠壓過來,壓抑無比。
“霧都籠城”,這是人們給它取的美名,就像是人們會給那些有特點的人取外號一樣,不過這綽號其中是否有什麽善意惡意,這就很令人難以揣摩了。
看上去就很不穩定的私造建築讓筒樓彼此連成一片。來自鄉下城市的亨利從沒有見過這麽混亂複雜的城市和建築,灰色調的建材讓這座城市看起來無比抑鬱陰翳,撲朔迷離的濃霧湧進樓宇之間的空隙裡,裡面仿佛有什麽鬼魅在其中扭動舞蹈。天空中很少有陽光,甚至很少有天空出現。
人們的頭頂就是迷霧,他們就是生來走在霧中的。
神秘未知,還有點恐怖。
……
某一座筒樓的七樓,715室的門前。
新來的住客們正在忙碌的收拾著自家的雜物,一件一件的把它們搬入屋子裡。
而他們的孩子,那個此時內心充滿緊張、害怕還有茫然的亨利正抱著膝蓋,把臉埋進褐色的圍巾裡。
他厭惡這裡空氣中的惡臭,這麽做似乎似乎是因為這樣就不會聞到那滿是怪味的空氣。
亨利不止一次在來時的路上看見麻木疲憊的勞工從工廠裡走出,他和他的父母不止一次在籠城之中迷失方向,就是那些自小生活在這裡的人也很難給他們指明道路。
“在這裡,你很難走上正確的路,因為你找不到方向,至於為什麽找不到方向……那是因為根本就沒有方向,也沒有希望。”
這是一個生活在籠城中的哲學家說的話,他死於貧困和肺結核。
他當時小心的跟在父母的身後,在後者一次又一次的問路中,用複雜的目光觀察著這片城市的冰山一角。
蒸汽驅動的升降梯,湧動著蒸汽的黃銅管道,噴吐著蒸汽的小車……這裡有太多他在鄉下沒有見過的東西,而且大部分都由不可思議的蒸汽機來驅動,這對於這個生長在鄉下的窮小夥子來說實在是太新奇了。
如果沒有空氣中那股實在難聞的味道,他或許會很快適應這座壓抑的城市。
但是在籠城糟糕透頂的衛生條件看來,這估計又是他的不可能實現的奢望而已。
這裡就是“霧都”新倫敦的一角,名為“籠城”的一角,它可能是這個時代最糟糕的地方,也可能是這個時代裡人口最密集的區域。然而有一點也是毋庸置疑的……
霧都籠城,就是這個時代的縮影。
……
奧瑟腳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梯,中午籠城的人煙氣稀少,只有幾個老媽子在門前坐著,面前擺著水盆和搓衣板。幾個孩子在狹窄的走廊裡叫著笑著跑過,其中一個不慎撞到了奧瑟身上。
奧瑟一臉厭棄的把他一把推開,孩子撞到牆上,面帶畏懼的看著這個被鄰裡疏遠的大哥哥。
她聽見他用低沉的聲音慢慢吐出了一個詞。
……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