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夫人笑聲驟然頓住，道:小龍?”

　小龍道:“夫人難道覺得這是個不祥的名字?”

　海神夫人展顏一笑，道:“我只是覺得有趣……我聽說有一個叫小龍的年輕人做了當今天下的皇帝，但是他不喜歡做皇帝，偏偏喜歡流浪江湖，於是把皇帝之位傳給了別人自己繼續流浪江湖，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你呢?”

　她明星般的目光緊盯小龍。

　小龍神色不變，淡淡笑道:“司馬相如，藺相如，名相如，實不相如，雖然有個年輕人名字叫小龍，難道他真的就能化龍騰飛而去嗎?。”

　海神夫人一字字道:“你能確定自己不是那個自願放棄皇位的小龍嗎?”

　小龍大笑道:“那個小龍如果還在皇位之上，也許還值得人如此關注，但是現在他已經放棄了皇位，只不過是一屆江湖籌碼，又怎麽會值得夫人如此的關注呢?”

　海神夫人微笑道:“我第一眼瞧見你，便覺得你身上有許多貴氣，這種貴氣代表的是一個人身份，絕對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擁有的。”

　小龍道:“夫人究竟要表達什麽意思?請恕在下愚鈍不太明白?”

　海神夫人道:“你像是突然一下子自幽冥中躍入紅塵的，在你出現之前，沒有人瞧見過你，也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歷。”

　小龍道:“夫人莫非已調查過在下?”

　海神夫人嫣然笑道:“世上沒有一個女人會對你這樣的男人不感興趣的，我究竟也是一個女人，是麽?”

　小龍笑道:“夫人豈只是女人而已，夫人乃是女人中的女人，仙子中的仙子。”

　海神夫人道:“但你卻對我全不感興趣，我走過你面前時，你甚至連瞧都未瞧我一眼，這豈非有些奇怪麽?”

　她笑容雖是那麽嫵媚，語聲雖是那麽溫柔，但在這動人的外貌下，卻似乎有種刺人的鋒芒，足以刺穿人世間一切秘密。

　小龍暗中吃了一驚，強笑道:“夫人豔光照人，在下怎敢作劉楨之平視?”

　海神夫人柔聲道:“你眼睛只是盯著我身後的一個人，但她臉蒙黑紗，你根本瞧不見她的面目，你那樣瞧她，莫非你和她早已認識?”

　小龍道:“她……她是誰?”

　海神夫人嬌笑道:“你莫想瞞我，我早已覺得你就是那個自願放棄皇位的小龍，你可知道，到目前為止，世上還沒有一個人能瞞得過我的。”

　這名動天下的海神夫人，眸子裡的確似乎有一種足以洞悉一切的魔力，小龍勉強控制著心裡的激動，淡淡笑道:“世上只怕也沒有什麽人能忍心欺騙夫人。”

　海神夫人道:“你呢?”

　小龍道:“在下究竟也是個人，是麽?”

　海神夫人咯咯笑道:“好，你很好。”

　她突然拍了拍手，花叢間便走出個人來。

　夢一般的月光下，只見她深沉的眼睛裡，凝聚著叔不盡的悲哀，蒼白的面靨上，帶著種說不出的憂鬱，這深沉的悲哀與憂鬱，並未能損傷她的美麗，卻更使她有種動人心魄的魅力，她看來已非人間的絕色，她看來竟似天上的花神，將玫瑰的豔麗，蘭花的清幽，菊花的高雅，牡丹的端淑，全都聚集在一身。

　刹那間小龍隻覺天旋地轉，幾乎連呼吸俱都停止。

　海神夫人凝視著他，絕不肯放過他面上表情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指著花叢中走出的芳華姑娘，一字字道:“你再瞧瞧，認不認得她?”

　小龍舉杯一飲而盡，道:“不認得。”

　“不認得”這雖然是簡簡單單三個字，但俞佩玉卻不知費了多少力氣，才說出來的，這三個字就像是三柄刀，刺破了他的咽喉，這三個字就像是三團灼熱的火焰，滾過了他的舌頭，燒焦了他的心。

　明明是他最親切，最心愛的人，但他卻偏偏只有咬緊牙關說“不認得”，世上又有什麽比這更令人痛心的事。

　明明是他世上剩下的唯一親人，但他卻偏偏只能視之為陌路，世上又有什麽比這更殘酷的事。

　酒入咽喉，芬芳的美酒，也變得說不出的苦澀，人生本是杯苦酒，這杯苦酒他只有喝下去。

　海神夫人轉向芳華姑娘，道:“你可認得他?”

　芳華姑娘蒼白的臉，沒有絲毫的表情，冷冷道:“不認得。”

　明明曾經是他未來的妻子，但卻當著他的面說不認得他，這三個字也像是三支箭，刺入了小龍的心。

　海神夫人終於輕輕的歎了口氣，道:“若連她都不認得你，你想必就不會是那個自願放棄皇位的小龍了，再說……一個人若連他未來的妻子都不願相認，他縱然活著也等於死了。”

　小龍的心的確已死了，仰首大笑道:“夫人說的好，容在下敬夫人三杯。”

　他自斟自飲，轉眼間已喝下了數十杯，甚至連芳華姑娘的轉身走回去時，他都未回頭去瞧她一眼。

　海神夫人笑道:“你醉了。”

　小龍舉杯道:“人生難得幾回醉?”

　海神夫人幽然道:“不錯，一醉解千愁，你醉吧。”

　小龍喃喃道:“只可惜這幾杯酒還醉不倒我。”

　他卻不知他酒量雖好，這百花佳釀的酒力卻更異乎尋常，他全身飄飄然似已凌風，竟真的醉了。

　只聽海神夫人柔聲道:“醉吧，醉吧……置身在此險惡的江湖中，若連醉也不能醉時，人生就真的太悲慘了，下次你若還想醉，不妨再來尋我。”

　醺醉中，他仿佛覺得眼前突然出現了許多高高矮矮的人影，每一個人的面目都是那麽猙獰可惡。

　他又仿佛聽見海神夫人道:“這小龍只是個初入江湖的少年，各位總該相信了吧。”

　江湖原來竟真是如此險惡，對每個陌生人的來歷都不肯放過，若不是海神夫人，小龍的麻煩只怕還多著呢。

　小龍心裡隻覺對海神夫人說不出有多麽感激，他努力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卻含含糊糊連自己都不知說了些什麽?

　他只聽得海神夫人又道:“這少年今日既是我的客人，終生便都是我百花宮的佳賓，今後若是沒有什麽必要各位最好莫要麻煩他，現在也讓他好好睡吧。”

　※※※

　小龍醒來時，花香，月色，什麽都沒有了，熹微的暑光，已籠罩著大地，遠處不住有啁啾鳥語。

　接著，他便瞧見一條婀娜的人影，自乳白色的晨霧中，踏著殘落的花瓣，飄飄走了過來。

　她的來臨，仿佛為大地帶來陣清新的氣息，她目光閃動著的光亮，也是明朗而純真的，既不是海棠夫人那樣的鋒芒，那樣的媚豔，也沒有芳華姑娘那樣的悲哀和憂鬱，這複雜的世界在她眼中看來，似乎也是單純的。

　她瞧著小龍，曼聲道:“迷途的燕子呀，你終於醒來了麽，這世上有那麽多甜美的泉水，你為什麽偏要喝酒?”

　這甜美的話聲，聽來真有如歌曲。

　小龍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人生的煩惱，舒雅姑娘自然是不會懂的。”

　舒雅垂下頭，突也輕輕歎息了一聲，幽幽道:“你可知道昔日那無慮無憂的舒雅，如今也有了煩惱?”

　小龍苦笑道:“姑娘你又會有什麽煩惱?”

　舒雅目中竟流下淚來道:“原本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以為這個天下到處都充滿快樂，誰知道當她走入江湖之後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擁有的不只是快樂，在很多時候痛苦都要比快樂多得多。”

　她突然拉住小龍的手，顫聲道:“求求你，帶我走吧，無論到什麽地方，我都跟著你。”

　小龍心念一動，大聲道:“你怎知道我是誰?為什麽要跟我走?”

　舒雅道:“我認得你這雙眼睛，你的眼睛是那麽善良，又那麽勇敢，就好像燕子一樣，和任何人都不同，我又怎會忘記?”

　這癡迷的少女，竟不覺有種出奇敏銳的觀察力， 人人都能瞧出的事，她也許瞧不出，但人們全都瞧不出的事，她反而可以瞧出來的。

　小龍默然半晌，苦笑道:“你知道，你是不能跟我走的，我要去的地方，到處都充滿了凶險，每個人都可能傷害到你。”

　舒雅道:“有你保護著我，我什麽都不怕了。”

　她癡癡的瞧著俞佩玉，目光中充滿了哀求，也充滿了對俞佩玉的信任，面對著這麽雙眼睛，又有誰能忍得下心?

　小龍終於長歎道:“你若要跟著我，我實在也無法拒絕你，只是……我連自己都不知是否能保護自己，又怎知是否能保護你?”

　舒雅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一定肯答應我的……”

　小龍在前面走，她就在後面跟著，也不管小龍要去那裡。

　他茫然走著，心裡正在盤算著去向，突聽衣袂帶風之聲響動，四個人自晨霧間掠出，擋住了他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