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糾結的思緒中,不知在小路邊站了多久,直到暮色漸漸籠罩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獨孤武終於回過了神,看了眼河面上的殘陽,歎了口氣,踏上了回家的路。
村子裡靜悄悄的,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至於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雞犬相聞卻是不存在的,這年頭兒,連人都吃不飽,哪有余糧喂牲畜。
以前,還有些人聲,現在連傍晚歸巢打鳴兒的麻雀也沒有一隻,似乎印證了那句俗話,這裡真的是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如果再俗一點,這裡是一個拉屎都不生蛆的地方。
如果用最俗氣的話說……還是別說了,等會兒還要吃晚飯呢。
獨孤武的家在正陽村算得上數一數二人家,就說用竹籬圍出了一個小院,便讓人感覺頗有些勳貴人家的講究,否則獨孤武早些時候也不會認為自己父母是士族之後。
隔著家還有一段距離,獨孤武便看見了母親端著粗陶大碗,站在柴門前伸著脖子往外看,顯然是在擔心自己,獨孤武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跑哪兒去了?”母親抱怨了一句,拉著獨孤武往屋裡走,“快進來吃飯了。”
獨孤武看了眼在院子裡劈柴的大哥,問了句——大哥吃了沒?大哥笑呵呵的說著吃了,然後又專心劈起了柴。
秋天已經到了,冬天便不遠了,沒有足夠柴禾,冬天裡可冷著咧,弟弟讀書會被凍著的。
聽到大哥說自己吃了,獨孤武便不再多言,來了快一個月了,大哥一直以來都是最早下桌的,吃過飯之後便在院子裡劈柴,春夏秋冬從未間斷,據爹娘說是為了鍛煉臂力。
獨孤武覺得大哥劈柴不是因為什麽鍛煉臂力,便偷偷問過一次大哥。
大哥苦著臉說家裡窮,要劈柴禾賣給涇陽縣的酒樓貼補家用,說到自家劈好的柴比其他人的賣的貴一文錢的時候,大哥笑得開心。
最後說冬天有柴禾燒,家裡暖和,弟弟能暖暖和和讀書,大哥笑的越發開心,臉上的笑容仿佛能融化萬年堅冰。
沒勸過大哥,但獨孤武卻一直記在了心裡,想著家裡有錢了,再也不會讓大哥乾這種體力活。
至於家裡如何有錢,當然是經商了,前世作為一位成功的商人,他還不信自己在大唐富裕不起來。
何況,他現在可是抱著一座金山的男人。
剛剛走進屋,母親便放下手中碗筷,給獨孤武添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大概就是獨孤武在家裡的待遇。
飯食不好,桌上沒有一點油水,白水煮野菜,清蒸野菜,涼拌野菜,母親變著花樣的將菜肴做得美味些,但那種苦中帶澀的味道,獨孤武不喜歡。
飯也不是白白淨淨的大米飯,飯裡混雜著糠麩,吃在嘴裡好似有無數把鈍刀子在嘴裡鑽,尤其在咽下去的那一刻,更難受,仿佛在輕輕地割著喉嚨。
從未吃過這樣的飯食,哪怕前世打拚時,窮的快要飯了也沒吃過這樣的飯食,就算吃這樣的飯食快一個月了,獨孤武還是不由得皺了皺眉。
老爹啃著一塊黑黑的大餅子,像煤渣一樣黑,發現兒子皺起眉頭,冷哼一聲:“不愛吃別吃,餓死總比你去戰場上屍骨無存好。”
來了大半個月,獨孤武除了與自己大哥和看望自己的王智聊天外,很少和爹娘說話,獨孤武怕自己在爹娘面前說的太多,露出馬腳,老爹卻以為獨孤武還在因為從軍被打的事慪氣。
“武兒,
別聽你爹的,快吃。”母親將飯碗遞到孤獨武手中,怒視著丈夫,“兒子是從老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你當然不心疼,餓壞了兒子,也就只有老娘心疼,以後要是再敢打兒子,老娘扒了你皮。” 父親訕笑,沒敢說話。
獨孤武輕輕勾起嘴角,心想房家那位有名醋夫人估計也沒自己老娘霸氣。
見兒子隻吃飯不吃菜,母親又是夾菜又是勸說的,對滿臉寫著可伶的丈夫看都沒看一眼,光吃飯不乾人事的人,有飯吃就不錯了。
在母親的關心下吃過晚飯,大哥也正好進屋喝水,獨孤武便將母親和大哥拉倒身旁坐著,笑道:“爹、娘,孩兒跟您們說點事。”
老爹冷哼一聲,“想從軍,等老子死了再說,老子活著一天,你想都別想。”
獨孤武也不惱,語氣真誠道:“爹,孩兒不打算從軍了。”
老爹愣了一下,滿意的點點頭,語重心長道:“武兒啊,你從小就聰明,是讀書種子,要好好讀書,今後家裡就指著你了,別跟爹一樣,這輩子沒啥出息,唉。”
老爹歎了口氣,看著獨孤武的眼神中充滿期盼,熾烈的眼神仿佛能灼傷人的眼睛。
獨孤武好幾次張嘴,見老爹期盼眼神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深吸了幾口氣,鼓足勇氣,獨孤武說道:“爹,孩兒不讀書了······”
話還沒有說完,老爹半句話沒說,起身就走,不久之後便從房裡拿出來一根藤條,嘴角的胡須無風自動,手中的藤條被他掄得呼呼作響,頗有萬軍從中斬上將首級的氣勢。
還沒落在身上,獨孤武便覺著自己的屁股又疼了。
“敢不讀書,老子今日抽死你。”
藤條到底還是沒落在獨孤武的身上,因為大哥獨孤文眼疾手快的抱住了弟弟,委屈的喊著:“別打弟弟,爹要打就打我。”
母親回神,一把抱住怒火中燒的老爹,怒道:“老娘看你失心瘋了,武兒被你打得躺了大半個月才見好,是否真要打死他你才高興,你打,你今日不打死他,你就是個沒卵子的貨。”
老爹:“······”
“爹,咱們能講講道理不?”獨孤武見母親抱住了老爹,安撫住抱著自己的大哥,站起身來,臉上無任何懼色,他今天打定主意要和爹談談了。
“你講,若說不出個道理來,老子今日便抽死你,全當沒你這個兒子。”老爹喘著粗氣,不忘狠狠的揮動兩下手中藤條,破空之色,聽之色變。
母親是女人,比老爹心細,很快發現兒子今日似乎與往昔不同,以前雖然脾氣倔的像頭牛,但是丈夫生氣的時候,兒子多少也有點懼意。
就說前不久兒子說自己要從軍的那次挨打,兒子嘴上倔的要命,神情中卻帶著懼怕,但是今日她發現兒子竟無一點懼怕的神情。
“武兒,你好好說,有娘在,你爹不敢打你。”
獨孤武點點頭,“爹,孩兒說不讀書了,是因為家裡的書,孩兒已經讀完了。”
獨孤武覺得這個理由,老爹應該能接受。
果然,老爹無力的放下手中的藤條,歎了口氣,喃喃道:“怪爹沒本事,怪爹沒本事啊,我兒是讀書種子,是爹拖累你。”
男兒流血不流淚,老爹此時此刻竟然留下了兩行濁淚。
獨孤武看著心裡難受,母親和大哥估計也是如此,一時間屋裡針落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老爹歎了口氣,問道:“不讀書了,你想做啥?”
“爹,孩兒打算經商。”
頓時,屋裡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片刻之後,原本認為自己虧欠了兒子的老爹仰天大笑,簡陋破舊小屋在老爹山崩地裂的笑聲下仿佛瞬間便會倒塌一般,老爹咆哮道:“經商?!哈哈……老子今日定要抽死你。”
母親沒攔著,老爹手中的藤條狠狠的落在了獨孤武身上。
獨孤武也不傻,挨了老爹幾藤條後,奮起自救,圍著屋裡的飯桌與老爹周旋,一邊躲閃著老爹手中的利器一邊說道:“爹,您能聽聽孩兒的理由再抽麽?”
圍著桌子跑了幾圈,不知是覺得自己體力不如兒子,還是擔心兒子的身體,老爹看著桌子對面的兒子,冷笑道:“你說。”
身體太差,才圍著桌子跑了幾圈,有些喘不上氣。
獨孤武漲紅著臉,深吸了幾口氣,說道:“因為錢,孩兒想要經商,經商是來錢最快的法子。”
古代士農工商的階級地位,獨孤武不知道?
但凡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商人是封建社會最底層的人,就算你是腰纏萬貫的大富商,一個窮的快揭不開鍋的尋常百姓都敢在你面前充大爺。
你只能受著,敢動手,那就等著蹲大牢吧。
這就是商人在這個時代的地位。
若有其他好辦法,獨孤武也不會想經商,但他沒辦法啊。
這個時代,想要出仕為官,不是你學識好就行的,得有名聲。關鍵還得有門路,要有勳貴官員舉薦你,俗稱投卷,用咱們現代的話來說,應該就是走後門。
所以說,古代士族子弟幸福,走後門都光明正大。
獨孤家只是尋常農戶,老爹有一手製槊的手藝,大業年間借此認識些官面上的人不假,但現在別說認識勳貴了,就是涇陽縣的縣吏都不認識,傻愣愣去勳貴家投卷,人家理你才怪。
投不了卷,無人舉薦也就做不了官。
再有便是給人做工,但前世自己好歹也是事業有成的商人,獨孤武覺得這輩子替人打工是不可能的了,只有自己當老板經商了。
現在這個家雖不至於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但也絕對與“小康”二字沾不上邊,更別說富庶了。
大哥今年二十歲,像大哥這個年紀的人,娃兒都能滿地跑了,大哥卻連親事的消息都沒影兒,原因實在太簡單不過,家裡沒錢。
家裡若是有錢,別說大哥只是有些癡傻,就是完完全全的傻子,媳婦兒也早已經娶上了,娃都能喊二叔了。
獨孤武看了眼大哥,然後一眨不眨的看著老爹。
老爹似乎明白了兒子的想法,歎了口氣,“你從小心思活泛,讀書也比老子多。道理,老子講不過你,你自己看著辦,老子以後不管你了。”
老爹回房了,有些佝僂的背影愈發佝僂。
母親笑得有些欣慰,虛空指了指獨孤武,跟著老爹一起進了房間,估計是安慰老爹去了。
大哥揉了揉自己挨藤條的地方,齜牙咧嘴,然後一邊收拾著桌上的碗筷,一邊笑問著弟弟疼不疼,要不要大哥給你揉揉。
獨孤武搖搖頭,心裡有些難受,這一次的家庭會議不算成功,傷了老爹的心。
但想到最終的結果還不錯,便看著大哥笑了笑,“大哥,我一定會讓你娶上漂亮媳婦,過上好日子。”
“好。”獨孤文咧嘴傻笑,看著弟弟認真地補充道:“還有爹跟娘。”
獨孤武狠狠地點了點頭,笑道:“對,還有爹跟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