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鞋……”
曹皇后正站在身前替他理衣襟,問:“好久沒做了,是不是做得不合腳?”
皇上搖頭,有些自嘲的說:“不是鞋不合腳,是腳變嬌貴了。以前那腳上都是繭,赤腳走田埂也不覺得什麽。現在腳皮嫩了,穿草鞋也覺得扎刺。”
曹皇后一笑:“那有什麽?居養氣移養體,說的不就是這麽回事兒。”
“是啊。”皇上展開兩臂,低頭看看這一身布衣:“說的不錯。”
人人都盼著過上好日子,但是過上好日子之後,許多人都因此而懈怠了,皇上覺得自己也不及從前。起碼這兩年,他騎馬、射箭、早起打拳的次數都比從前要少。更讓他憂心的是兒子們。他們那麽快那麽順利的就完成了從普通人到皇子的蛻變,甚至有些紈絝的本事不用人教就無師自通,比如次子劉坦。
三子也叫人頭疼,他的脾氣倒是與過去一般無二,過去他就莽,腦子不夠使,一言不合就揮拳打人,十場架裡有八場都是他理虧,理虧還死強,從不認錯。以前有仗打,世道兒亂,自家還沒得天下,他也不是皇子,闖禍也有限。可是現在不一樣,他是皇子,被打的人常常自認倒霉,不敢與他抗辯,身邊還圍了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依傍慫恿他,皇上每每一看到這個愣頭青就來氣。
孩子雖然是親生的,也是在眼前長大的,可為什麽他們的性子個個不同,沒有一個叫人省心的。孩子還小的時候,他還為養孩子象捏泥人一樣,想捏成什麽樣就捏成什麽樣,等到現在才發現並非如此。孩子不是父母的泥偶,他們不聽你的,就按著自己天生注定的方向去長,父母對此全然無計可施。
老大太軟,老二奸滑,老三莽撞,老四……現在還小,看著倒是知書達理的好孩子,可誰知道再過兩年如何呢?
朝中事都沒有兒女事讓皇上這麽愁。
“要是穿不慣就換下來吧,穿布鞋。”
“不了,就這個吧。”皇上說:“熱天就該穿草鞋,涼快。”
劉琰又打扮得象個男孩子一般就來了,短衫紗褲,頭髮梳了個小辮,腳上穿的是一雙絲履,這個鞋又輕又涼快,只是不經穿,要穿這個去水邊,耍個半天就要廢了。
皇上還想感慨,才起了個頭就覺得自己矯情。
女兒穿絲履怎麽了?難道自己拚死拚活打天下不是為了讓兒女過好日子?現在過上好日子了,又何必為這個責難孩子?再說女兒的品性皇上還是了解的,她不是那種奢侈無度,驕縱刁蠻的姑娘。
絲履嘛,穿就穿唄。庫裡那麽多絲絹,一天十雙換著穿都穿不完。
皇上饒有興致的問:“你的魚竿呢?”
“外頭呢。父皇,咱們去碧波池吧?去雙月橋那邊釣。”
皇上點頭:“好好好。”
劉敬單乘一乘輦轎來的,他笑得露出兩排白牙,還問:“母后不一塊兒去?”
曹皇后想了想:“我這兒還有點事情,你們先去,等會兒我去尋你們。”
站在殿門外看那爺仨走遠,曹皇后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
閔宏往前一步:“娘娘,那件事兒……娘娘的意思是?”
“這次要放出宮去的人裡頭再添上兩個吧。”
閔宏應了一聲,又作了個揖:“娘娘真是寬和大度。”
被他捧一句,曹皇后也並不覺得高興。
“行了,去吧。”
劉琰就不是個釣魚的料,到了雙月橋那兒就瘋的不是她了,脫了鞋在拱形的長橋上跑來跑去,光著腳踏著橋上的木階上,踩著橋板咚咚咚直響,象是有誰在敲鼓一樣,跑過來時聲音近,跑開時聲音又遠。
皇上笑著搖頭,對劉敬說:“咱們走遠些,你妹妹這麽個跳法兒,魚都驚跑了。”
劉敬應了一聲,扛著魚竿,自己試著邁步往前走。
因為一樣腿不敢使力,走的就不穩當,也走的慢。
毛德想上前去攙扶,見皇上向他擺了擺手,就識趣的退開兩步。
皇上一手提著魚簍,一手扶住了劉敬的胳膊。
他一伸手,劉敬就知道不是毛德。
許是失了陽氣的緣故,太監的手夏天好象也不是很熱,這個劉敬早就發覺了。所以這手掌一觸到他,他就轉過頭。
“父皇?”
“慢慢走,不著急。”
劉敬低下頭,眨了好幾下眼才覺得眼睛不那麽酸澀,低低的應了一聲:“是。”
他的腿傷之後,父皇母后去看過他,又天天的賞這賞那,他不是抱怨什麽。他知道父皇母后都忙,大事小事許多事。可是……一個人腿傷著,孤零零躺著不能動彈的時候,他心裡總盼著,盼著有人從那扇門外走進來,在他身邊陪他坐一會兒,哪怕什麽也不說也好。
還有二哥,二哥的處置他早就知道了,兩錯並罰,也不過是在寺廟裡反省了些日子,成親前就放他出來了,二皇子府該有的規製一點不少,他風風光光的娶了媳婦。
都是親兄弟手足,他也不是要讓父皇母后非得把二哥怎麽樣,可是這處置,他總是覺得有口氣憋在胸口無法消彌。
可現在,父皇親自來扶他走路,他一面覺得這麽著自己走的更不利索了,一面心裡又有點兒甜,有點兒矛盾。
怎麽這會兒池子邊沒多少人呢?他真想大聲喊喊, 讓多些人看到他和父皇現在走在一起。可是要人家都看見他現在走路這麽難看,又太丟人了。
太監提前在石凳上鋪了軟墊,皇上扶著劉敬坐下,又指點他怎麽布餌,怎麽下竿。這些劉敬都懂,可他聽得格外認真,一個字也不想漏了。
等劉敬這邊都好了,皇上自己才坐下。
池面上水波粼粼,吹來的風比別處涼爽。這兒氣息也比別處清爽,風裡帶著水氣,帶著草葉和花香味,讓人心曠神怡。
沒過多時劉琰又跑來了,這回把鞋子穿上了,湊近前看他們的魚簍:“釣著了沒有?釣幾條了?”
劉敬嫌棄的說:“去去,又驚了我的魚。”
“你自己沒本事釣到別亂怪人。”劉琰站直了,側耳聽了聽:“有人唱歌。”
聲音先是很隱約,漸漸的更清楚了。
聲音婉轉柔媚,唱的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曲子,聽不清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