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個朋友,藝院出來的,書法字寫得特別有俠氣,大學剛畢業就收到了遊戲大廠的offer,算上加班費年薪至少這個數。”
阿寬正在跟學弟們吹水,眉飛色舞地高高豎起三根手指,但自己口水卻下意識往肚子裡咽。
三根手指,年薪三萬?
不,是三十萬。
阿寬說的這個年薪三十萬的朋友,關木中也認識,他叫良辰,網名良無才。
關木中在一年前聚會的時候見過他一面:一個大男生,脾性內斂,不怎麽愛說話,高寬的額頭、粗厚的眉毛,呈倒三角的臉型,穿著舊色發黃的26碼牛仔褲,皮腰帶緊緊捆著,倍讓人覺得他瘦小,感覺就像土堆裡長出來的人一樣。
大夥當初覺得他學藝術、寫書法什麽的太傳統,將來出社會肯定乞不到食。
誰想這些年大廠拚命往武俠風遊戲投錢,要的就是他這種會寫、會畫的人才,揮著鈔票請他做美宣。
關木中也羨慕。
他學的國際貿易,碰巧趕上了貿易戰,胸口憋著一團火,新聞都不想看,隻想著轉行。
具體轉哪一行,他沒主見。
在請一位特別會美化的朋友精心設計了簡歷後,關木中開始了自己的“海投”之旅。
所謂“海投”,就是甭管哪個公司、什麽崗位、合不合適,直接投電子簡歷,瞎貓碰死耗子。
這個月他陸陸續續面試了七家公司,那些人事經理對剛出社會的雛兒可不怎麽客氣,遇到職業道德好的還好,遇到那些兼職做人事的,他們特別喜歡把“經驗”兩個字掛嘴上,剛出社會的大學生有個毛子經驗,用這話擠兌新人有意思?
在和阿寬閑聊了幾句後,關木中又開始投簡歷。
不多時,招聘軟件的對話框浮現紅點,有企業回訊息,關木中點開一看:
平行世界影視傳媒有限公司,崗位是電影宣發(可招應屆畢業生),崗位職責只有一句話——負責電影新片的賣點挖掘和宣傳,薪資待遇面議。
這家公司邀請他下午面試,關木中精神一陣雀躍,趕忙從衣櫃裡撈出套乾淨的衣服鑽進浴室,打理個人衛生,盡可能讓自己顯得體面一些,然後揣著紙質簡歷出門。
面試約在下午三點。
關木中提前一個半小時到了公司附近,他在周圍溜達了一圈,重點關注租房信息,萬一應聘成功他肯定第一時間要搬到公司附近來住,手裡捏幾個房東電話能省很多麻煩。
這是他社團的學長在群裡聊天時候偶然提及的訣竅,關木中引以為然。
除此以外還有諸如“面試的時候不要先遞簡歷,需要填入職申請表,填表時候照著簡歷抄,然後簡歷隨表一起遞交人事”“面試的時候多談對公司對崗位的理解,如果成功頂崗後會怎樣展開工作”“詢問公司崗位具體工作內容是什麽”之類的小竅門,在面試過程中大多用得上,至少在和人事溝通的時候不容易冷場。
就這樣兜兜轉轉過去一個小時,揣著忐忑不安的心,關木中朝著平行世界影視傳媒有限公司的辦公地址走去。
這家公司面試地址在名為“鴻才”的大廈”第32層,關木中進去的時候前台讓他登記個人信息和到訪意圖,然後用門禁卡幫關木中開電梯門,顯得正規正矩。
根據關木中的觀察,鴻才大廈每一層都是獨立辦公,一層就是一家公司,甚至一個公司佔了好幾層,
像平行世界公司就佔了大廈的32至35層,可以想象到公司的大體量。這不由得讓關木中自卑作祟,心裡更緊張了。 過了一會,電梯門開,映入關木中眼簾的是一條紅地毯,紅地毯直接鋪向金碧輝煌的公司正門。
這裡所謂的正門,不是尋常公司那種感應式玻璃門,而是一堵牆,或者叫屏風牆,牆上裝飾著歐式壁畫,鎏金的浮雕顯得奢貴高雅。
正門不設接待台,屏風牆兩邊就是入口,在關木中眼裡,那兩個入口宛若饕餮大口,給到他極大的壓力。
在門口站了約莫一分鍾,關木中才算鼓起勇氣往裡面走。
他這時候心裡老尷尬了,隻想的能盡快碰到人,說清楚自己的來意,不然總覺得自己是闖空門的小偷。
關木中是從右手邊入口進,進門看見一道回廊。
回廊兩面牆裝飾著不具名的油畫,地板不是瓷實的,踩上去是隔著鞋底都能感覺到柔軟,關木中走得小心翼翼,脊背都冒出層冷汗,心裡特別後悔自己走進來,就感覺自己開著輛二手奧拓前面頂著一輛限量版的阿斯頓馬丁,蹭一下保險都賠不起,得回家賣房子。
出了回廊,豁然開朗。
拔地十米起,頂上金碧輝煌的水晶吊燈,從空間整體高度看,這家公司居然把大廈的32至35層打通,打造成類似五星級酒店的大廳。
能容納下千人的大廳,地面用某種透明的滴膠營造出了晶瑩剔透的質感,仿佛一整塊無縫的玻璃蓋住,底下是不具名的液態流動的發光顏料,散發著柔和的熒光,顏色融匯時還會煥發新的色彩。
仿佛感應到有客人到來,厚重的白色霧氣從四面八方湧現,不多時覆蓋了地面,適時,優雅的樂音伴隨流水、啼鳴緩緩升起,營造出仙境一般的氛圍。
身處這樣環境,關木中兩股震震,幾欲先走。
現場的格調太高了,把什麽青年志氣都打壓下來了。這個場合若放在演藝廳之類的地方,關木中尚且能懷抱新奇、坦然自若。
關鍵,這是在面試,演這一出就太讓人感到……
泰山一般的窘迫力。
就在關木中生出偷偷溜走的心思時,雲深處,一道身影緩緩走出,步伐輕盈。
2.
如何描述或者形容一個女人的外貌?這是讀書時代的讀書人需要掌握的一項基礎能力。
關木中這方面能力乏乏,對於異性外貌的描述停留在“好看”“不好看”“長得像誰誰誰”“差點就不認識”的層次。
直到這一天面試,他看見從雲裡霧裡款步走出來的女人,就像看見非黑即白的世界驀然掛出一道彩虹。
這也為他枯竭的靈感注入了稍許生機。
在他眼裡,女人好似畫家精心設計好儀態平鋪畫卷上,每一個結構極盡所能用好了美學意義上的黃金比例,如同標尺度量一般精準,再借由塑像師的刻刀一筆又一筆在潔白無瑕的玉石上雕琢成型,晶瑩剔透。
這種對美的感知給關木中帶來了難以言喻的衝擊,震蕩著他的身心,乃至於讓他產生一種醉酒時候的朦朧感,輕飄飄地,仿佛一陣香風就要把他撩倒。
“先生,請隨我進來。”
好似被勾魂一般,關木中漫步在女人背影之後,待他緩過神時,發現自己呈秦人會客一樣跪坐在茶幾前。
乾柴在缽狀的青石裡燃燒,發出細火灼燒的聲音、溫著水,女人纖細的手徐徐提起水往茶壺裡傾倒。關木中仿佛聽見了茶葉綻放,繼而濃鬱的茶香驅走了女人的幽香。
不多時,一盞七八分滿的茶遞到他面前。
看著這杯茶,關木中隻覺得自己回到了童年生日時候家裡為他賀生準備的精美蛋糕,頗為讓人舍不得消化掉。
在女人似乎很期待的眼神下,關木中一邊頭皮發麻,一邊拿捏姿態端起茶盞,貧瘠的大腦裡勉強擠出來一點不知道從哪裡聽說過來的茶道知識。譬如,一盞茶要分三口飲用,最後一口回甘之類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這會關木中當真了。
總比牛飲一口如嚼牡丹更貼切當下的環境。
第一飲,半杯入口。
關木中感覺自己臉一定綠了,苦,比意式濃縮咖啡不加糖不加奶還要苦,也不像涼茶那樣苦裡返酸,就是很純粹的苦。
強忍著生理上的不適,關木中把剩下的茶分兩次飲盡,苦盡但未有甘來,舌頭像含了花椒一樣發麻,連一句心不由衷的“好茶”都說不出口。
“木中先生喜歡電影嗎?”
“喜歡。”
聊家常似的,對話拉開了。
關木中有一種錯覺,仿佛今天他不是過來面試而是過來相親,男女之間互通一下興趣愛好,看是否對得上味口。
當然,這也僅僅是錯覺。
他面對的不是一個專業的HR,而是一位不明身份但地位尊貴的女士,她顯然不像一般公司那樣把雇傭關系分清楚,也不講究什麽制度。
而給人一種:我正找人幫我做事,我正在了解你。
這人情味濃鬱得很,頗為隨心所欲。
她絲毫不提工作的事,好似陌生人交友一般談三說四,大多時候她在問,問的話也很平實,就是那種無論誰都能搭上話乃至暢所欲言的問題。
關木中很享受這種聊天的感覺,日常中想找一個能坐下來彼此好好說話的人漸漸不容易了。
聊到最後,她送過來一封信箋。
關木中飄飄然離開,感覺渾身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
乘車回到宿舍躺到床上,不管不顧闔上眼,睡意蜂擁而至。
3.
傍晚,同宿舍的阿寬發現關木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