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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奮鬥在五代末》第3章 迷茫之人
“四郎,你是如何想通的?”李延慶雙手撐在窗沿上,低頭看著略顯渾濁的汴河河水,饒有興致地問道。
  司徒毓委頓在船艙角落的床上,上船沒多久他就開始發暈,此刻已經有些神志不清。
  “不是我想通了,是我阿爹逼著我來,我其實真的不想下淮南...”斷斷續續地說完,司徒毓面色蒼白地弓著身子,低聲啜泣起來。
  淮南現在兵荒馬亂,司徒毓當然不敢去淮南,
  但兩日前與李延慶分別後,司徒毓回到家中,一不小心就將李延慶邀他南下之事說漏了嘴。
  他爹司徒詡得知後,硬逼著司徒毓去吏部參加銓選試,還放出狠話,要是司徒毓沒能通過銓選試,往後父子恩斷義絕,他司徒毓別想再進司徒家的門。
  就這樣,司徒毓不情不願地參加了銓選試,並勉強通過,最終成功拿到了滁州司法參軍的告身。
  司法參軍乃是從九品的差遣,本官為從九品校書郎的司徒毓剛好夠資格。
  瞧他爹把孩子逼的,都成啥樣了...李延慶“嗤”地一聲,有些想笑,但還是勉強憋住了。
  不過司徒毓他爹司徒詡眼力確實不錯,也足夠果決,未來應該還能升官,前途無量啊......
  李延慶走到司徒毓身邊,給司徒毓拉上了被子:“你先好生歇息,一會到了飯點,我派人送餐來,你多少吃一點,有助於緩解暈船。”
  稍稍安頓好司徒毓,李延慶走出船艙,李石正在艙外候著。
  李延慶拍了拍李石的肩膀,見李石站姿穩健,面露微笑:“怎樣,弟兄們都安頓好了?”
  李石回道:“郎君,都安頓好了,只是三名弟兄有些暈船,其中黃恤最為嚴重,剛才還趴在船頭吐了一頓。”
  想不到最強壯、最高大的黃恤反而暈船最嚴重,不過暈船暈車就是這樣,再健壯的人都有可能中招...李延慶眉頭稍皺,吩咐道:
  “給三名弟兄都安排臨窗的床位,艙裡的窗戶都打開,盡量讓風進來,能下床走動了,就扶著到甲板上來走走,每餐都要按時吃。”
  “是,在下這就去安排。”李石行了一禮,當即便返回船艙。
  李延慶所在的這條商船頗大,光甲板上層就有八個房間,足可安排下隨行人員,甲板下還有巨大的儲物船艙,此番南下不為生意,船艙皆空置,船速快了不少。
  商船跟在朝廷南下的運糧船後,李延慶放眼望去,視野范圍內盡是旗幟飄揚的朝廷糧船,擠滿了本就不寬敞的汴河。
  據李延慶所知,自己眼前這批糧船,運載的是開封城最後能拿出來的一批軍糧,開封城中僅剩的幾個糧倉目前已經封存,只能在迫不得已之時才能取用。
  周朝立國才短短五年,各種戰爭資源的準備都不夠充足。
  待到這批糧食消耗完,朝廷的伐唐大軍就只能靠各地方州的糧倉供給,待到地方各州糧倉也吃空,那周軍就只能在淮南就地解決軍糧問題。
  若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那意味著周軍將不得不在淮南大肆搶掠,隨之盡失淮南民心。
  按照原本的歷史,淮南之戰將會持續到顯德五年年初,距今還有足足兩年......思緒流轉間,身著淡藍色綢衫的李延慶走到船頭,迎風而立。
  望著滔滔江水,李延慶心懷激蕩:此番淮南之行,自己要在確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幫父親李重進搜集重要軍情,縮短戰爭的時間,以助周朝盡早取得淮南之戰的勝利,至少,不能讓這場戰爭如歷史上那般,持續兩年半之久......
  這樣一方面能讓周朝保留更多國力,縮短天下一統的時間,同時也能讓淮南一百多萬百姓少遭受些人禍......
  第二日,天晴氣和,司徒毓的暈船症狀稍有緩解,雖然在船上還是不太站得穩,但已經勉強可以下床走動了。
  這還是司徒毓此生頭一次離開開封地界,自懂事之後,他每日幾乎都是在沉悶的學習中度過,連開封城都甚少出過。
  他好奇地走上甲板,坐在一把小板凳上,盡情眺望著汴河兩岸的風光。
  “第一次離開開封的感覺如何?”李延慶走到司徒毓身邊,手裡捧著一個油紙袋,裡邊裝著十幾顆蜜餞。
  黃恤暈船的症狀仍然嚴重,李延慶在看望完三名侍衛後,從行囊裡翻出了包蜜餞。
  這條商船從開封到宿州需要七天時間,船上的日子很是枯燥,閑暇時除了翻翻書,便也只能來甲板上吹吹風、看看風景。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司徒毓貪婪地看著周邊的景色,即便這些景色並不如何動人。
  兩岸剛種下不久的新苗、眼前陳舊破爛的糧船、頭頂鳴叫著掠過的飛鳥......一切都令司徒毓感到無比的新奇。
  司徒毓突然有所察覺,抽了抽鼻子:“三郎,你是不是帶了糖?”好友喜歡吃糖,司徒毓自然是清楚的。
  “要來一顆嗎?”李延慶將紙袋遞到司徒毓的面前。
  “那當然了。”司徒毓毫不客氣地將手深入紙袋,拿了顆大大的蜜餞塞入嘴中。
  給顆糖順帶再給一巴掌,李延慶沉下語氣:“此番南下,你切記,一切都要聽從我的安排,我不允許的事情,你絕不可犯,如此我才能保你安然無恙回返開封。”
  “我明白我明白,即便三郎你不說,我也是這麽打算的。”司徒毓小雞啄米似地點頭:“要不是怕你嫌煩,我都恨不得與你同睡一間船艙。”
  司徒毓最是愛惜小命,他早就做好了黏在李延慶身邊的打算。
  這倒不必了...李延慶從紙袋中挑出一顆蜜餞,旋即將紙袋開口折好:“你明白就好,此番南下風險還是有的,滁州地界這會應該很是混亂,你作為掌管州獄的司法參軍,要提前做好心理準備,到時候估計有你忙的。”
  司徒毓霎時間有些沉默,他今年才剛滿十七歲,此前從未當過官,但因為出身官宦家庭,對當官很是向往,一直幻想著,要是自己當了官,該如何如何,在官場上自己又該如何叱吒風雲......
  甚至,司徒毓還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坐上相位,成為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的宰執。
  但當得知自己真成為滁州司法參軍後,司徒毓卻有些發蒙,一直到現在都還沒完全清醒,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勝任這個差遣、承擔這份責任。
  司法參軍雖然只是個從九品的小官,但執掌一州訟獄,不光要管理整座州獄,還是一州處刑官,但凡州衙斷定的罪犯,都要由司法參軍來斷定刑罰,每天過的都是血淋淋的日子。
  頭一次得到差遣,就是一州司法參軍,這份責任對司徒毓來說確實太過沉重。
  “司法參軍...這官我真不想當啊。”司徒毓垂下頭,望著眼前滔滔汴河:“一想到要和罪犯與監獄打交道,我心裡就發堵,三郎,你難道不慌嗎?你要當的可是滁州推官,責任比我更重。”
  “我也從沒當過官,心裡一點沒底,當然也慌。”李延慶卻哈哈笑道:
  “不過慌有用嗎?你最終不還得直面這份職責?我不信當朝三位宰相就天生會做官,他們也是從不會到精通,一步一步成為我朝宰執。
  朝廷既然給了你當司法參軍的機會,你就要牢牢把握住,不會,那沒關系,先去了再說,有差遣總比在開封待闕強,吏部門口看熱鬧的那幫蠢貨,活該他們沒差遣。”
  這話李延慶其實說得有失偏頗,如果把滁州換成周朝內地的任意一個州,這司法參軍的位置哪能輪到司徒毓?
  實在是這份差遣太過凶險,幾乎沒有官員願意承擔這份風險。
  不過有失偏頗也沒所謂,李延慶的目的是讓司徒毓振奮起來,自己即將上任滁州推官,司法參軍算是自己工作上的助手。
  司徒毓畢竟是國子監律學館出身,雖說明法試功虧一簣,專業水平還是過得去的,他最大的問題就是不夠自信,但只要能破除心障,倒不失為一名好助手。
  “也是,去了再說...”話音未落,司徒毓突然捂著嘴,他胃中翻江倒海,早上剛吃下的食物,此刻全都一股腦地往上湧。
  李延慶問道:“想吐了?”
  司徒毓沒法出聲,只能點點頭。
  李延慶連忙俯下身,幫著司徒毓將頭伸出甲板,然後就是一陣嘔吐聲。
  將胃裡的食物吐空,司徒毓在李延慶的幫助下勉強站起身:“我想回床上躺著。”
  李延慶搖了搖頭:“還不行,你要先去吃點東西。”
  “沒胃口,不想吃。”司徒毓剛吐完,哪能有胃口?
  “肚裡有食物,才能緩解暈船症狀。”李延慶稍稍厲聲:“你莫不成忘了剛才的承諾了?”
  “什麽承諾...”話剛出口,司徒毓就想起來了,他方才親口承諾,此番南下,一切都要聽從李三郎的安排。
  “嗯?”李延慶輕輕瞥了他一眼。
  司徒毓連忙回道:“好好好,聽三郎的,你說吃,那我就吃,多少都吃!”
  ......
  上船的第三日,商船進入了宋州地界。
  天微微亮,李延慶在船艙中睡得正香,船外忽然傳來一陣陣嘈雜聲。
  到底什麽個情況?李延慶忍了半刻鍾,但嘈雜聲卻愈來愈大,他不得不起身披上衣袍,並推開了一旁的木窗。
  窗外,卻是人頭攢動,一眼望去,幾十條小船上,擠滿了灰頭土臉的男人。
  “這什麽情況?汴河上怎麽突然多出這麽多人來?”見船上人們的視線朝自己轉來,李延慶連忙關上窗,襪子都來不及穿,踏著木屐就走出船艙。
  艙外,李石領著六名健康的護衛分列甲板兩側,右手紛紛按在刀柄上,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商船周邊的小船。
  李延慶來到李石身旁:“李石,河面上這些人是什麽情況?”
  “郎君。”李石收回按在刀柄上的手,拱手道:“一個時辰前,咱們的船經過宋州寧陵縣地界,汴河上就多出來這些載滿人的小船,在下找人問過了,他們大都是寧陵本地下戶,其他的則是寧陵縣的囚犯,受朝廷征調,趕赴淮南。”
  下戶,也就是五等自耕農中,最窮的四等與五等。
  “朝廷征調他們去淮南作甚?”李延慶心中疑惑更甚:“運糧的丁夫朝廷不早就征調完畢了嗎?”
  早在去年十一月李谷領三萬兵馬先行南下時,朝廷就已經開始分批征調民夫,在河南南部、山東南部的州縣統共征調了近四十萬民夫,用於運輸糧草和軍械。
  “這些人...”李石遲疑了一小會,這才回道:“這些人都是朝廷征去攻壽州城的。”
  征調民夫攻城?李延慶一聽就明白了,朝廷這是要拿這些普通人去當炮灰。
  此時要想攻破壽州這樣城高牆厚且守軍精銳的堅城,除了采用堆土壘的笨法子外,並沒有其他好辦法。
  首先要填平城外的護城河,然後再運送土包到城下,逐漸堆出一個與城牆等高的土壘,這樣方可破城。
  堆土壘沒有什麽可以取巧的法子,必須一包土一包土地搬運到城牆下。
  而搬運土包的人,就會成為城牆上守軍的活靶子。
  想來是郭榮舍不得讓寶貴的禁軍去當這些活靶子,又想在新征服的淮南七州實行懷柔政策,不願征調淮南百姓當炮灰,所以才要從內地再次征調民夫南下。
  李延慶環顧商船四周小船上密密麻麻的百姓,一時間默然無語。
  過了半晌,李延慶才吩咐道:“李石,你帶著弟兄們回船艙休息,都站了一夜,該休息了。”
  “是。”
  接下來的幾日,不斷有載著百姓的小船進入汴河。
  朝廷此番統共新征調了十幾萬民夫,用於攻打壽州城,這些民夫都來自開封以南的宋、陳、許、潁等州。
  開封以北州縣的民夫,早就被征去修開封城了。
  此番,為了修築開封羅城與征討淮南,周朝幾乎征調了河南地界所有成年男性。
  商船即將進入宿州地界,李延慶心中此刻只有一個疑惑:父親定下的戰略不是圍點打援嗎?這壽州城只需圍起來,等待南唐主力上鉤便是,何須征調民夫強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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