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的路很多,但從寢宮到西華門的路卻只有一條。
魏仁浦腳步虛浮地走出寢宮,臉上神情恍惚。
若有熟知他脾性的人能看到他此刻面容,就能一窺魏仁浦心中的不寧。
這是魏仁浦多年來少有的失態,故而他加快了腳步,走在了范質與王溥的前頭。
范質望著魏仁浦在夜風中微微發顫的肩膀,輕聲道:“他好像有些急了。”
“到手的鴨子飛了,少有不急的。”王溥憋住笑意,打了個粗鄙的比方。
若說遇刺樞密使王樸因為嫉惡如仇的性子自覺於滿朝文武,那魏仁浦卻是由於出身得罪了袞袞諸公。
他魏仁浦一介小吏出身的低賤貨,哪來的資格入主政事堂?
自郭榮將魏仁浦調入政事堂以來,類似的質問就不絕於耳。
三相王溥也是發出質問的官員之一,只不過他一向謹小慎微,找了些低層官員當他的喉舌。
如今眼見魏仁浦這廝受挫,王溥心中的歡喜都快溢出來了。
“且不提他了,你身負破案重任,可有思緒?”范質不是很喜歡王溥身上溢出的酸味,他巧妙地轉換了話題。
“能有什麽思緒,走一步看一步了。”一提起破案,王溥瞬間就成了霜打的白菜,渾身歡喜勁霎時煙消雲散。
話音剛落,王溥就覺察出了范質的弦外之音,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般,追問道:“范相公可有思緒?”
此時魏仁浦已經走遠,背影模糊在了夜色中,寬闊的宮中大道上仿佛隻余范質與王溥兩人的身影。
范質不急著給出直接答覆,而是反問道:“你以為,陛下為何隻讓你調用刑部與大理寺?”
這個問題其實細思之下並不難,卻著實問倒了王溥。
王溥雖是當朝三相,但他為官的時間其實非常短。
七年前,二十八歲的王溥考取進士,其父王祚時任三司副使,可以理解為國家的財政部副部長。
在父親的安排下,王溥並未以進士身份進入官場,而是投靠到了時任樞密使郭威的門下,充當郭威的謀士智囊。
郭威當時剛隨後漢高祖劉知遠入京,從一介低層武將被劉知遠提拔為樞密使,是個十足的暴發戶,手頭能用的文人少得可憐,甚至可以說基本沒有。
初入江湖的王溥就這樣成為了郭威的心腹,同時成為郭威心腹的還有時任樞密院胥吏之首的魏仁浦。
待到郭威新建周朝,王溥也隨之雞犬升天,官職一路飆升,入官場的第三年就進入政事堂,成了當朝三相。
可以說王溥從未在基層歷練過,也沒有經歷過多少官場的傾軋,就輕而易舉地坐上了令天下文官都眼紅的高位。
這一切,既因為其父王祚運作得當,也可歸因於王溥實在是貨真價實的天選之子,他避開了一切可能風險,走上了最為寬敞的康莊大道。
這正印證了那句話:有的人生來就在羅馬,而有的人生來只是牛馬。
王溥驟然登上了高位,卻也沒被權力衝昏了頭腦,他雖然為官的能力不太行,搞權力鬥爭也全然是個外行,但在父親王祚這位老油條的悉心教導下至少還有自知之明。
進入政事堂後,王溥一切唯首相范質是瞻,凡是范質提出的政策他永遠都是支持,閉口不提反對。
而且王溥也從不拉幫結派,隻與一些文人騷客有淺嘗輒止的交集。
每逢空閑,王溥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家裡倒騰史書,這幾年他編纂了厚重的《唐會要》,如今又在琢磨自後梁以來的《五代會要》。
所謂會要,就是將一朝的制度典籍、風俗民情編纂成冊,算不得正史,也不是野史,處於一種不上不下的地位,多用於彌補正史的不足。
因為整日埋頭鑽研史書,王溥也得了個史書相公的諢名。
在王溥眼裡,每日去政事堂當差是最最無聊的事情,他能做的也不過是在范質審理後的奏折上簽字,僅此而已。
唯有浩如煙海的史書能給王溥足夠的安慰。
這麽一位史書相公被郭榮強行安上了偵破樞密使遇刺案這樣的重任,自然是心裡惶惶然全無主意。
偏偏王溥的父親兼智囊兼引路人王祚此刻正在鄭州當團練使,給不了王溥指導。
好在范質及時伸出了援手,六神無主的王溥自然要死命抓緊。
王溥思忖再三,覺得怎麽想都不對,老老實實回答道:“下官不知,還請范相公不吝指教。”
范質也不含糊,一語道破天機:“說來其實簡單,聖上之所以不讓你調用軍巡院與禦史台,是因為壓根就沒想著讓你破案,即使加上個開封府也無甚作用,在王樞相遇刺的當下,開封府必會遭到清洗,這也是聖上調昝居潤入開封府的目的。”
之所以范質會如此耐心地為王溥解疑,實在是像王溥這麽好使喚的副手太過難得。
范質需要維持政事堂目前的局面,他一個人總覽大權就好,他需要王溥佔住三相的位置。
“聖上不想讓我破案?”王溥驚了,不由張大了嘴。
旋即,仲秋深夜的寒風就灌了王溥一嘴,他忍不住連嗆數聲,很是狼狽。
這鬼天氣,怪凍人的......王溥隻恨今晚出門匆忙,沒在官袍裡加件裡衣。
范質腳下步履穩健,嘴上話音沉穩:“不錯,依我之見,你接下來就裝作為查案而奔波的忙碌樣子即可,這查案最好是點到為止,不要深究。”
對於范質的解釋,王溥深信不疑,但他的腦海裡亂糟糟的,一時沒轉過彎來,疑惑地問道:“可以聖上與王樞相的關系,聖上這麽做是何目的?”
“你覺得,是誰刺殺了王樞相?”范質依然沒有正面作答。
王溥略作沉吟,逐漸體會了其中深意,若有所思地說道:“不出意外,應該是軍中人士,文官裡對王樞相有意見的不少,但應當不會有人行此下策。”
范質不再看王溥,而是仰頭望向深沉漆黑的夜空:“來年伊始,我朝就將再動刀兵,或許是西南,也或許是北面,但不論與何方開戰,這禁軍都不能再出亂子,聖上這是投鼠忌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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