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為皇上舐犢情深打動,不由得便開口叫了一聲爹爹。
這一個稱呼被皇上聽在耳朵裡,他老人家頓時又是熱淚盈眶。一個年過半百,經歷過無數生死離別,看透人世滄桑的中年皇上,一刹那隻覺喉頭哽咽得厲害,原本早就凍成了一塊兒冰坨的心緩緩化開了。
他怎麽會聽不出這一聲呼喚全然來自本心?
數日前,他也曾經逼著賈琮喊過他父親,賈琮的確也小聲兒開口叫了。可那其中的不情願和生疏他怎麽會聽不出來?
這一次,這一聲爹爹,如同驚雷一般在他耳邊炸響,他仿佛又回到了十數年前的那個雨夜。
那一夜,他隔著雕花窗望著屋子裡奄奄一息的兒子。
那是他的嫡長子。
是他的出生,叫他平生頭一次感受到人間還有溫情和美好,不僅僅是你死我活的爭奪和爾虞我詐的煉獄人生。
他還那麽小,那麽玉雪可愛,他的皮膚嬌嫩得如同凝固的牛乳,他的唇柔軟嬌豔得如同春日第一朵花瓣。
那是他初醒的人生。
可人間與他終究不過還是煉獄,那一場溫柔短暫得猶如撲面而過的春風。
他才不過幾個月大小卻就要與他的親生父親訣別了。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是什麽樣的人才能如此狠心,居然舍得對這麽可愛柔弱的嬰兒下手!
那一夜,大雨滂沱。
他獨立在窗下,眼睜睜望著安安靜靜躺在母親懷中嫡長子。
他不敢進去,不敢面對這一場生死決別。
盡管他見過無數死人,也親手殺過許多人,更親眼見過無數生離死別,可唯有這一次他真真感受到了訣別的痛楚,痛得他恨不得拋卻生命隨他而去。可更叫他痛苦的卻是他竟然不能選擇自己的生死,因為他還要活著,還要為自己的嫡長子復仇,還要背負著更多該好好活著的人的性命活下去。
生不如死。
一任暴雨狂落,他兀自呆呆不動,癡癡望著屋子裡的人。
恰巧他那伏在母親肩頭的嫡長子睜開了眼,費力地想要抬起頭來,本已經是渙散的目光突然又閃出灼熱的光芒。
那是因為小小的嬰兒看見了自己的父親,那個來得極少卻又極深愛他的父親。
小嬰兒努力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朝著他在笑,那嬌嫩的小嘴微微動了動,似乎是要叫他爹爹……
他的嫡長子,正要學會叫爹爹,卻闔然而逝,那一聲爹爹卻永遠凝固在他的唇邊、他的耳邊……
已經快要二十年過去了,那一幕不知有幾百幾千次出現在他的夢中。即便在夢中,他也從未聽到那一聲爹爹。
雖然後來他又有了許多兒女,可誰也不能帶給他嫡長子曾帶給過他的溫情。他們雖然也會喊他爹爹,喊他父親,可那些呼喊的聲音中多了幾許功利,少了幾許真情。
如今快二十年過去了,他的心早已經涼透了,凍成冰了。他以為這一生一世再也聽不到有人能真心真意喊他一聲爹爹。
可誰知今日居然又聽到了。
眼前這個少年的嘴唇嬌嫩得猶如十數年前的嫡長子,那延誤了十數年的一聲爹爹終於在耳邊柔柔響起,炸開了他冰凍萬古的心。
恍惚間,時光穿梭飛逝,那一日尚在繈褓中的嫡長子飛速穿越時光,眨眼間就長成了眼前這婷婷玉立的少年郎。
賈琮就是他的嫡長子,嫡長子就是眼前的賈琮。
他已分不清到底誰是誰,也不屑於去區分了。就憑方才那一聲純粹得不帶一絲功利的“爹爹”,他就認定了眼前這個少年是他的兒子。
親情,有時候或許與血脈無關。
皇上瞬間淚崩。
他低垂下頭,兩隻手死死握著賈琮的肩頭,身子抖得厲害。
賈琮委實有些害怕了,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幸好這一次皇上並沒有大哭特哭,不大一會子功夫就抬起頭來,眼睛通紅,滿臉是淚。
賈琮無奈,隻得掏出黛玉送他的手帕細細幫眼前這個可憐的老男人拭去眼淚,又細細疊好了手帕放入懷中。
皇上見了他這番舉動,扯了扯嘴角想要嘲笑他一番,卻突然又有些羨慕眼前的少年:
他有心愛的姑娘,珍視如同生命。
他這一生卻並不曾真正愛過哪個女人,他要娶的女人都是為了鞏固天下。如今想一想卻真真可笑,他為天下付出所有,然天下又給了他什麽?
一時間皇上百味雜陳,可心中的紛亂惱怒卻在一抬頭瞧見賈琮的一刻煙消雲散。
天下還給了他這一個少年,或許他掙命一生只是為了這個少年能隨心所欲,逍遙快活。
他這一世不曾有的、卻又萬分豔慕的,就叫這個少年來替他完成吧。
如此想著,皇上不由得寬厚一笑,仁慈如天下所有寵溺愛兒的父親。
皇上滿心歡喜,帳子裡的碧蘿卻滿臉是淚,伏在枕頭上偷偷痛哭流涕。
就在皇上脫口叫出‘林黛玉’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突然間就清醒過來,一直流連於賈琮的癡情目光瞬間暗淡。
她深怪自己只顧癡迷於自己的綺麗美夢之中,卻全然忘記了自家少爺已經有了心愛的姑娘。
林黛玉,這三個字有如萬仞高峰一般狠狠壓在她的心頭,把她牢牢禁錮,再也不能翻身。
一想起林黛玉,她連妒忌的心都不敢生出。只因那個女孩子太過美麗,太過才華橫溢,她與之相比就如同微塵與明珠。
高山仰止。
她這一生一世再也無望能與少爺結緣了。
世間只有黛玉能配得起她心中的賈琮少爺。
碧蘿伏在枕畔哀哀痛哭,卻一點兒聲音也不敢發出,一如她萬分喜愛少爺卻又不敢叫他知道一絲一毫。
不知哭了多久,心中的自憐自艾終於慢慢流盡,碧蘿無言伏在枕頭上,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我這一輩子能和少爺呆在一起,這一輩子能瞧瞧看著他的喜怒哀樂,這一輩子能親眼看著少爺娶妻生子,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再一天天老去……
這一切已然足夠,我還要奢望什麽?
難道能這麽靜靜守著少爺一輩子不是我要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