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羊倌鎮的一大半人都擠在汽車站,給三十個青少年送行。
李勝利穿著西裝皮鞋,不懼寒冷的立在大巴車旁與司機談論著什麽,司機的臉上不甚友好。
少年們背著自己家人整理好的臃腫行李三三兩兩的站著,臉上表情各異,有的在與同伴嘻嘻哈哈,有的在張望人群中的家人。
韓慶余也在送別的人群之中,他剛擠到最前排,正瞪大眼睛在三十個人中尋找熟悉的身影。
女生並不多,他很快就找到了想找的人。
但礙於沒有家屬上前近距離告別,他有些猶豫,而且他昨晚就開始想告別要說什麽話,現在依然毫無頭緒。
床頭還放著她借給自己的《書劍恩仇錄》,她今天一走,那書……自己就只能先保管了。
“快,裝好行李,上車了!上車了!”李勝利大聲吆喝道。
吆喝聲如洪鍾一般撞擊在韓慶余的胸口,喉間千言萬語翻湧不停卻不知該講哪一句。他滿目焦急,不停的來回走著。
“這不是慶余嗎?你一個小孩子在這兒幹嘛呢?”
有人拍了他的肩膀,韓慶余停住腳步扭頭,勉強擠出個笑容,“劉伯也在啊,我……我來看看。”
“看也沒用,你爹肯定不會放你去的,趕緊回家寫作業去啊。”
“快!快!發車了!發車了!”李勝利站在車門口催促。
韓慶余伸著腦袋往那邊看去,她已放好行李,向車門口走去了。
“誒,這孩子,跟你說話呢,別亂跑……”見韓慶余愛搭不理的,他伸手扯住他的胳膊,想好好教訓一番。
韓慶余一使力掙開,向大巴車跑去。
車要開了!!
“你、你不能……”
韓慶余沒有理會身後的聲音,他有話要講,一定要講!!
“三姐!三姐!”
李勝利踩滅煙頭,抬頭看去,臉上一驚,“慶余,你來幹什麽?!你爹不讓……”
“三姐!三姐!”韓慶余在幾個窗口之間徘徊。
車上的劉家三妮剛坐下,旁邊的人說有人叫她。她一臉納悶的起身,爹剛剛在人群前邊也沒有要來的意思,昨晚該交待的都說完了……
“慶余?!”
“不能下車,馬上就走了!”李勝利伸手擋住劉三妮,對車下的韓慶余啐一句:“往一邊站去,車要開了!”
劉三妮隻好鑽到最近的窗邊,探頭道:“慶余,你找我有事?”
“三姐……,”韓慶余莫名的羞澀起來,“我、那個書我還沒看完……”
劉三妮燦然一笑,“先放你們家吧,我也看不成了。回家吧,車要走了。”
“嘭!”大巴車門被粗暴的關上,驚得韓慶余心口縮成一團。
“三姐,你會寫信回來嗎?”
“有時間就寫。”
車子發動,李勝利在車上吆喝讓各自坐好,劉三妮被拉離了窗口。
“三姐!你也給我寫,寄到學校去啊!”韓慶余追著車子喊了一聲。大巴車驚起的塵土灌進他的鼻腔,冷風裹著,滿頭滿臉的狼狽。
他眯著眼睛定定望著遠去的車屁股,也不知道三姐聽沒聽到最後一句話。
人群散去,只剩揚塵和風聲仍在囂張。韓慶余漫無目的朝著大巴車遠去的方向走著,一下子不知要去哪裡。
回家?
遠方?
離別就是這樣嗎?
讓人想追過去,卻被身後的東西拉住,
蕩在中間零零落落,對本已既定的事情產生懷疑,又不得不仍舊遵循計劃…… 小鎮又歸於平靜,韓慶余被關在家裡寫作業,也沒了機會再到鐵匠鋪中聽人的閑話。開春的鐵匠鋪很忙,韓國富日日早出晚歸,急著打出一批鋤頭耙犁,趁著大地開化之時賺到兩個孩子的學雜費,最不濟顧上一個的也行。
韓慶余的氣也被磨得消失殆盡了,堆積的寒假作業讓他抬不起頭來,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寫作業。偶爾會走神飄出很遠,不知三姐打了什麽工?
“慶余,快起了,我看很多學生都上學去了。”韓林氏敲著厚重的門板。這本來是懸掛的簾子,自從他上了初中就非要加上這道門,還多了個門栓,進進出出淨是麻煩。
“哦,今天開學第一天,沒有課,只是報到,晚一會到沒事的。”韓慶余伸出胳膊試探一下溫度,把秋衣秋褲扯進被窩裡。
“那也趕快起床,太晚也不好,趕緊,飯要冷了。”
“知道,知道。”
韓林氏搖搖頭,兒子大了,話也少了,不耐煩倒是多了。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他在被窩裡套上秋衣秋褲坐了起來,掃見那本武俠小說稍微精神了不少,迅速穿好了衣服。
三姐都走四五天了,也不知有沒有寄信回來?
匆匆吃了兩口,便抱著幾本書抄起板凳要出門。
“等等我啊,我給你抱點書去。”韓林氏忙擦擦手上的水解下圍裙。
“您去幹什麽?不用,我中午回來吃飯再捎帶一些,等明天不就帶完了?您別來回跑了,這又不耽誤使用。”韓慶余表示堅決反對,做為一名十四歲的漢子,讓老媽陪著去學校可不怎麽光榮。
再說了,萬一碰見班主任啥的,再深聊一下他不就遭殃了嗎?
堅決不能去!
“媽,我趕時間,走了啊!”話音一落,人已經跑過了屋後的拐角。
“這孩子……”韓林氏無奈歎口氣,複又系上圍裙忙起家務來。
……
韓慶余撐著下巴發呆,任老師在講台上講得聲情並茂、唾沫橫飛,窗外那池塘都綠了,柳樹芽子也一日盛過一日……,怎地就沒一點兒音信呢?
“喲!”腦門上一疼,他扭頭跟老師視線撞了個正著。
“站起來吧,說說,課文講到哪兒了?”語文老師扶扶眼鏡, 好整以暇的望著他。
教室裡同學都把目光聚在他的身上,韓慶余有些靦腆,他很不習慣被人矚目,瞬間漲紅了臉。但好在他比較擅長語文,瞟了一眼同桌的課本便大概有了答案。
“第五段,該翻譯第二句了。”
語文老師臉色緩了緩,他本身是對韓慶余有些偏愛的,這孩子寫得一手好字好文,叫他起來不過是覺得自己的權威被蔑視,便尋了台階:“坐下吧,好好聽課。”
韓慶余重重點點頭坐下,松了口氣,將掉在書本縫裡的粉筆頭捏在手裡,拇指一點兒一點兒的摳起來。
“王伯,今天有我的信嗎?”路過小賣部,韓慶余向小窗口裡探頭問一句。
正在理貨的王伯扭頭,“慶余啊,沒有看到呢。別急啊,可能晚兩天就到了,想吃點兒什麽?”
“給我拿兩塊泡泡糖吧。”
“好勒。”
韓慶余抱著書本出了校門,又一周過去了,還是杳無音信。扔嘴裡一塊泡泡糖,晃晃悠悠向家走去。
明天周六,上午要幫著爹看攤子,下午要寫作業……
他站在岔路口猶豫了一會兒,選擇了繞遠的那一條。
春意融融,路邊的野花三三兩兩的開著,蜂飛蝶舞好一派繁忙景象。河溝裡的小鴨子在跟著鴨媽媽學習覓食,樹枝上的鳥雀也在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這麽好的春光,韓慶余心中卻是愁緒紛紛,仿佛人生都失去了目標。以前,有煩惱可以跟三姐講,她都能理解到正點上。
現在,想傾訴也無人願意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