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回來嗎?”
幻茹喃喃自語。她的眼中飄過一絲虛無。張成已經掛斷電話,但“嘟嘟”的盲音卻還在耳邊作響。自從曾明鋯被捕之後,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中,幻茹一直東奔西跑。她一開始想要探監,但卻被關押的監察部門拒絕。無奈之下,幻茹只能先聯系曾明鋯的律師,讓他與父親見面。而她自己則一路輾轉,急匆匆跑到法院,繳納保釋金。接待人員十分熱情地歡迎女孩,但他們也直截了當聲明,抓捕曾明鋯是證據確鑿。就算現在保釋出來,到了法院上肯定還會被判刑。
幻茹無可奈何。她只能先將父親保釋出來再說。之後,幻茹從洛杉磯到舊金山,再從舊金山去到華盛頓,她幾乎是把全美國最重要的國家部門都跑了個遍。曾明鋯的被捕,正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這不僅僅是人工智能產業的問題,也牽扯到國內上上下下各大部門的實際問題。過去,曾明鋯在商界的時候,在參眾兩院有很多的朋友(這主要是依靠利益上的交換)。在這種情況下,曾明鋯倒台,他的很多老朋友肯定會人心惶惶。哪怕為了自身的利益,他們也不會見死不救。幻茹就是想依靠這些人的力量。
然而,事與願違。在華盛頓,幻茹並沒有找到太多的支持者。盡管很多人都對曾明鋯的現狀表示同情,但另一方面,他們也不希望引火燒身。
“曾幻茹小姐,我們真的很想幫你,但現在曾明鋯主席已經被捕,證據確鑿,就算我們出手也沒用處。”
“那你們就打算看著父親不管嗎?要知道,父親當初和你們稱兄道弟,幫過你們不少忙。你們難道都忘記了嗎?”
“當然記得。但救人先救己,總不能為了曾明鋯一個人,把所有人都搭進去……曾幻茹小姐,你不用太過擔心。就算曾明鋯真的被判了徒刑。只要這段風頭過去之後,我們自然會想辦法幫他出來,您也不用擔心了。”
幻茹欲哭無淚。她真正感受到了什麽叫樹倒猢猻散。但另一方面,她也理解大家的決定。正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誰又有資格去指責什麽呢?
……
“不要相信任何人,幻茹。包括我在內。如果你真的想要解決這件事情。你就必須學會如何在這個世界中生存。”
曾明鋯對幻茹說道。他也只有這個建議。自從保釋回家後,曾明鋯就陷入半自閉狀態。他經常一言不發,坐在沙發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平時,就算幻茹和老管家對他說話,他也是不理不睬,就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一樣。到最後,幻茹也只能把飯菜留在曾明鋯身旁。
“爸爸,不要擔心,我一定盡力幫你擺脫罪名。”
“……”曾明鋯還是沒有開口。幻茹輕輕搖頭。她只能離去。
……
“現在,曾明鋯主席的案子已經進入公訴階段。在法律上已經不可能撤訴。而我們的對手也是位高權重。正面對抗是不明智的。唯一的辦法,就是達成庭外和解。盡可能爭取減刑。哪怕只是多一點點騰挪的空間,那也是好的。”
辯護律師這樣說道。幻茹輕咬嘴唇。她明白律師話中的含義。其實就是讓她盡可能地妥協。但幻茹卻是最不喜歡妥協的人。但此時此刻,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幻茹打開手機,她在通訊錄中翻了好久,最終找到鍾立的名字。眼下,幻茹最需要的就是線索。而在她熟識的人中,鍾立就是現在權力最大,地位最高的聯盟官員。
他還是父親的心腹。雖然他是自己最不喜歡的人之一。但自己眼下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幻茹下定決心,她撥通電話。出乎意料的是,不出三秒鍾,鍾立的面孔就出現在屏幕上。幻茹心中一怔,她深吸一口氣。
“鍾立……很抱歉在上班期間打擾你,我……”
“幻茹小姐,你終於打電話給我了。”
“誒?”
“不是這樣嗎?如果你想幫令尊,現在也只有找我了。我還以為你會更早給我打電話呢。”鍾立微笑說道。他似乎對現在的情況早有預料。幻茹呆呆地看著鍾立的笑臉,一瞬間,她竟然有一種感覺,自己過去都是錯怪鍾立了。只有他才是好人。但這也真的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下一刻,她就重新恢復冷靜。
是啊,誰都不能相信。
尤其是這個家夥。
“鍾立,告訴我,到底是誰向聯邦調查局提供證據,對父親提出控訴。是馬爾卡寧那邊的人嗎?”幻茹繼續問道。鍾立沒有回答。他打出一個電話號碼,發到幻茹的屏幕上。幻茹挑起眼皮。
“這是誰的電話。”
“這你不用管,你只要打過去就會知道了。”鍾立的嘴角微微翹起,他的笑容無比詭異。幻茹的心中浮現出不安,她還想繼續追問。但鍾立卻直接掛斷電話。
*
與此同時,紐約,世界“INSIDE ONE”聯盟總部
何振亮坐在辦公室中,他翹著二郎腿。大樓中,絕大部分人都已經下班。但何振亮卻是一臉茫然。他只是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注視著窗外。暗淡的夕陽搖搖欲墜,滾滾的車流掠過大道,放眼看去,到處都是一副末日蒼涼的情景。
大概,也是因為我的心境如此吧。
何振亮閉上眼睛,他陷入沉思。三十七年前,何振亮在美國出生,作為第二代的移民,他正好趕上了人工智能時代的發展期。所謂人工智能時代,就是人工智能替代人類的時代。因為這個人工智能,百分之四十的人類面臨失業。就算剩下的百分之六十,大多數也是掙扎在貧困線。相比之下,那百分之一不到的人,卻囊括了將近百分之一百的資產。他們全都是人工智能時代的受益者。要麽掌握技術,要麽掌握資本。最近二十年來,貧富差距急速拉大,在全球各大城市,到處都可以看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景。而那些底層的失業者,那些受苦受難的百姓,他們根本沒有反抗的辦法。因為整個社會運作已經被人工智能掌控。既得利益者利用人工智能作為武器,將底層民眾玩弄於股掌之間。如果說,過去那些最黑暗的時代,至少,民眾還有機會反抗的話,那現在,他們就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何振亮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他的老家,過去一直是開著一家小型塑料加工廠。雖然不算大富大貴,至少也是衣食無憂。然而,隨著人工智能的逐步進逼,絕大多數工廠都被人工智能企業收購,而人類員工則被解雇,所有的工作都由AI完成。何振亮的父母雖然竭力阻擋,他們想要保持傳統的生產方式,但在經濟上,這肯定是不合時宜的。結果就是工廠連年虧損,最後以破產告終。工人們失去工作,家破人亡,淪為流浪漢。而何振亮的父母也因為這件事情,備受打擊,沒過幾年就鬱鬱而終。而擊敗他們的公司,正是曾明鋯領導下的“ZFORCE”。
當時,何振亮才剛剛大學畢業。為了家裡的事情,他跑遍了整個美國。他向媒體爆料,向政府投訴,最後卻都了無音訊。在美國,像他這樣經歷的人其實還為數不少。他們集體抱團,建立了所謂“反人工智能聯盟”。他們各種遊行,示威,想要向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
“人工智能時代就是一場災難。它毀掉了我們的傳統,我們的家庭,我們的希望。我們必須阻止這一切。這也是為了人類的未來。”
這便是“反人工智能聯盟”的宣傳語。他們建立的初衷,是反對人工智能技術的進一步應用,並提高就業率。因而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一時間,工人運動聲勢浩大,最後都要鬧到白宮門口。然而,他們的努力卻是毫無結果。對於政府來說,人工智能產業是當今世界的支柱,他們不可能為了一兩個人的死活,就去打壓整個產業的發展。更何況,現在的議會,將近百分之五十的議員都與人工智能產業有關,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當然不會自斷一臂。
就這樣,反人工智能運動偃旗息鼓。“反人工智能聯盟”也隨之解散。何振亮無計可施,他努力了整整半年,最後卻是一無所獲。同時,也因為他的反人工智能運動背景,讓他在美國根本找不到工作。父母留下的積蓄越來越少,最後,連居住的房子都被銀行收押。
然而,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機會卻突然出現在眼前。由於在反人工智能運動當中的出色表現,以及自己的華裔身份,何振亮竟然被世界“INSIDE ONE”聯盟看中,被派到亞洲,進行情報搜集。此時此刻,曾明鋯已經從商場上退了下來,轉而投奔“INSIDE ONE”業界,成為亞洲“INSIDE ONE”聯盟主席。當時,他和時任NIL聯盟總裁馬爾卡寧還是朋友關系。但馬爾卡寧卻已經將曾明鋯和亞洲“INSIDE ONE”聯盟看成自己未來最大的競爭對手。他一邊與曾明鋯合作,一邊向亞洲派去“自己的人”,這也是為未來有一天的攤牌作準備。
何振亮只能答應,為了生存下去,他沒有選擇。在亞洲,何振亮顛沛流離,為了生存下去,他什麽都做過,從家庭教師(普通的小孩子還是更喜歡真人老師),到酒店酒保(一般到酒店買醉的顧客也更願意向真人傾訴),再到路邊的詐騙推銷員。如果只是單純看經歷,他絕對算得上“豐富”。只是這種“豐富”並不能幫他進入社會高層,更別談給北美總部送回情報了。而馬爾卡寧當時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手下還有這號人。事實上,當時馬爾卡寧向亞洲送去了幾百個臥底,最後真正能發揮作用的,其實也就幾個。其他人,要麽改頭換面,在異國他鄉開始新的生活。要麽就是乾脆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但何振亮卻堅持了下來。他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而常年在底層混跡也讓他看到了人類社會的人情冷暖,更讓他掌握了一套為人處世的辦法。他非常清楚對什麽樣的人該說什麽樣的話,也能第一時間,看穿一個陌生人的性格。正是靠著這種能力,他得到了進入“振華會所”的機會。“振華會所”是H市最華麗,最奢侈,也是最瘋狂的地方。在這裡,無論是男人,女人,無論是富賈大貴,還是高官大員,無論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還是一本正經的衛道士,只要站在這個地方,他們就會立刻被卷入到無窮的漩渦中,永遠脫不開身。XING愛,金錢,權力,鬥爭,所有的一切都夾雜在一起,糾纏不休,無法分離。
何振亮在“振華會所”呆了整整七年,七年中,他從一個小小的主管,一點點向上爬,最終坐到了會所總經理的位子。而馬爾卡寧立刻意識到了何振亮所在位子的重要性,他隨即將何振亮納入到自己直屬管理之下。對於會所中的工作人員來說,何振亮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同事,一個值得信賴的領導。而對那些客人來說,他則是一個最好的服務人員,一個最好的經理。誰都不知道何振亮真正的目的。在這裡,何振亮可以和全亞洲最高級別的人物光明正大進行接觸。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從這些人身上挖掘醜聞。作為一家十分注重隱私的“社交”會所,“振華會館”當然不允許在客人的房間中安裝攝像頭。但何振亮卻根本不管這些,他利用自己的權力和北美的技術支持,成功將整個會所變成了自己的堡壘。每天,每個貴賓和女孩們在床上的情話,他們在床頭的私密耳語,一切的一切,都在何振亮的掌握之中。而這些醜聞,哪怕是最小的一個,都足以讓整個亞洲為之震動。
但何振亮最關注的,還是曾明鋯。作為本地的高端人士,曾明鋯自然也是“振華會所”的老客戶了。他平均一周就要來個三四次。對於他這樣年紀的人來說,實在是精力充沛得過分。為了獲取情報,何振亮看著曾明鋯在床上與那些女孩雲雨,每天晚上,他都像一個下人一樣,安排曾明鋯的出入。他甚至還將自己最欣賞的女子陳燦,送到曾明鋯的床上(雖然這也是陳燦自己的願望)。對於曾明鋯來說,何振亮就是一個單純的“老()鴇”,他甚至都沒有記住何振亮的面孔。他更不可能知道何振亮曾經因為自己的緣故而家破人亡。而對何振亮來說,他對曾明鋯的感情也十分複雜。其中有仇恨,但也有無奈,悲傷,到頭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在意些什麽了。
但無論如何,曾明鋯肯定是自己的敵人。
就這樣,何振亮潛伏了整整七年。他迎來了一批女孩,又送走了一批。他就好像是一個旁觀者,目視著整個世界不住向前。直到三年前, 他將陳燦送出會館後,隨即收到來自北美的命令,被馬爾卡寧調回紐約,在世界“INSIDE ONE”聯盟情報部任職。之後,他更是和鍾立聯手,利用自己在振華會所得到的情報,一舉擊潰亞洲“INSIDE ONE”聯盟,並將曾明鋯陷入絕境。這也算是報了當年曾明鋯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一箭之仇。
但這又有什麽意義呢?
到頭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依然遙遙無期。
……
何振亮輕輕一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麽。也許,這就是所謂一償宿願之後的空虛吧。“嘟嘟”的震動從口袋中響起,何振亮長長歎息,他打開手機。一瞬間,袁夢玲的身影出現在屏幕上。
“何振亮,何振亮,你聽得到嗎?”
“聽得到,有什麽事嗎?”
“剛才,曾幻茹,就是‘靈貓’戰隊的曾幻茹隊長,她打電話到家裡。她說,自己是一名名叫鍾立的先生推薦過來的。關於曾明鋯主席被捕一事,她想要和你談談。”
“……”
“何振亮,你還在聽嗎?該怎麽辦。我要怎麽回復。”袁夢玲問道。何振亮還是沒有回答,他只是緊緊握住拳頭。過了好一會兒,他喃喃開口。
“是嗎……沒問題,我知道了。你就說,我會等她過來。”
“真的沒問題吧,何振亮,我看你的臉色好難看。”
“沒事。真的沒事。”何振亮輕輕說道。他勉強擠出笑容,但在袁夢玲看不見的地方,一道陰影卻是一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