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媽?”
朱學休大驚,心裡不敢確定,墳墓上根本沒有立碑。
他對藍念念的家庭情況不是太清楚,除了三姐弟和父母之外,隻曉得對方還有一位叔叔,更有家庭,不知道上面還有沒有其它的長輩。
因此,只能靠猜測。
“嗯,就是她。”
這回藍念念沒有再矯情,有一說一,沒有讓朱學休費心思去猜測。
藍念念點著頭,跪在地上,朱學休也跟著點頭,嘴裡哦了一聲,然後也不說話。
就這樣,藍念念念跪著,朱學休站著,站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起身,朱學休不由得有些愣了,不太明白。
看到藍念念腳上的布鞋,還有衣服都被冰雪打濕了,膝蓋上濕漉漉的一片,朱學休忍了許久,終究還是忍不過,來到藍念念身後,悄悄對著她說道:“起來吧,衣服都打濕了。”
“其實沒必要這樣,在屋裡燒紙,一樣是可以拜祭。”
男女授受不親,朱學休只是嘴上說說,根本沒有去扶,說話時更是站得筆直,直接站在她的身後,趁機眼前新建的墳堆。
不是墳墓,應該是個墳堆。
贛南人死後,家屬一般只有立一個墳堆,幾年之後,等屍體完全腐爛,隻留下骸骨,再把骸骨撿起來,立個墳墓。這樣的墳堆不會立碑,只有墳頭立一個塊小木板、石塊或者磚頭做標記。
當然,如果是夫妻死亡的時間相隔太遠,前一位已經做過墳墓,而子孫後輩又想把先人夫妻兩個埋一起,這樣的情況下,後人才會把先一位的墳墓打開,把後逝世者埋葬進去。
然而,很顯然,朱學休面前的墳屬於前者,它並不是墳墓,而是一個墳堆,沒有立碑,前面只有一塊石頭,上面掛著一張黃裱氏,一塊更小的小石子壓著,不讓風吹走。
藍念念似乎忘記了朱學休的存在,一直跪著一說話,聽到他說話,這才緩勁過來,從地上爬起來,曲起腿走到邊上,將背簍裡的黃裱紙取出來,一張張的燒了起來。
“這不一樣,今天是頭七,我必須過來。”
藍念念沉著臉,面有憔悴,一邊燒紙,一邊回答。
朱學休聽見,心裡一愣,過後是驚訝,這表示藍念念她母親是大年三十那天去世。
想著這樣站著或許不敬,朱學休趕緊的上前,幫著一起把竹簍上的黃裱紙燒完,趁著藍念念在地上磕頭之際,更是站得筆直,雙手合一,唱了幾個禮。
三叩首之後,藍念念開始收拾東西,把帶來的物件一件一件的往背簍裡裝,朱學休一見,搶先一步把小矮桌拿在了手裡。
“這也帶回去?”
“嗯,帶回去,過了頭七,以後再來可以不用桌子了。”
說是桌子,其實是個香案。
朱學休聽到她這麽說,趕緊的拿著香案跟在藍念念身後,跟著她一起走。
跟著走了幾步,這才想起還有什麽話沒有說,又快走幾步,緊綴著對方的腳步,嘴裡向藍念念說道:“節哀順變。”
聽到這話,藍念念一愣,過後才點過頭,低著頭,嘴裡嗯了聲,出口道謝。
“謝謝!”
說完就走,朱學休跟著,‘番薯’像馬尾巴一樣,遠過的吊在身後,其他人站在他身旁。
上山難,下山更難,不過有人接應,情況又不一樣。
那香案換了幾次手,在護衛隊員的接應下,幾個人還是順順當當的下了山,過後,朱學休又將香案從隨從人員手裡搶了過來,舉在手裡。
一路往回走,四五裡路,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這才回到九山村,到了家門口。
站在大門外,藍念念把竹簍從背上解下,又示意朱學休把香案也放下,過後舉手拍門。
“重香,開門。”
叫了兩聲,門還沒有打開,先一步瞅見了旁邊的客籮。
一見客籮,藍念念臉色就變了。“你帶了東西來?”
“你怎麽沒說?”
面如寒霜,瞪著朱學休。
朱學休一見,趕緊解釋。“剛才忘了……”
“不過你別介意,我們早就到了,來得很早。”
朱學休手指著牆角的客籮,告訴藍念念:“到這裡時還不到11點半,沒有壞規矩。”
雩縣人除了報喪,下午不登門,不然,會認為很不吉利,朱學休以為藍念念介意的是這個,所以這樣解釋。
11點半,不管在任何時候,走親戚上門都不算晚,有些人更是要過了12點才能到家。只是那時候鍾表普及的不廣泛,所以也只要在午時前趕到對方家裡,主人都會熱情招待。
朱學休解釋後,拿眼看著藍念念,生怕對方會生氣。一是兩家非親非故,他是借著端午節那回事來攀的交情,以前也是。二是藍念念的母親剛離世,然而朱學休偏偏沒有收到消息,提著喜慶的東西上門了,祭祀的物品一件沒有,黃裱紙都沒有帶一張。
嘴裡說的理直氣壯,心裡有些惶恐,朱學眼巴巴的看著藍念念。
藍念念呆呆地站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許久不見動靜。
恰巧這時候,大門打開了,重香帶著小斧頭一起出現在兩個人面前。
“姐,大少爺沒說錯,他早就來了,聽說你在黃石窩,所以帶著人去找你。”
重香指了指角落上的客籮,告訴姐姐。“東西放在這裡。”
她並不清楚藍念念早有看見,只是守家的孩子等家長回來時做的匯報。
聽到妹妹說話,藍念念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面前的朱學休一番,看了好幾眼,然後心裡也不知如何設想,隨即推開了大門。
“進來吧。”
藍念念把朱學休讓進門,又指揮著妹妹。“重香把東西提進來。”
“嗯,我曉得。”
重香點著頭,把朱學休帶來的客籮提在手裡,帶回家裡,弟弟斧頭一路跟著,好奇的看著。
客籮有些份量,但朱學休沒有去幫忙,在雩縣,客人提東西上門,如果在大門前脫了手,主人必須接進去,這樣方為不失禮。
朱學休重新舉了香案,拿在手裡,跟著藍念念一起進門。
進了廳,藍念念利索的放了手裡的東西,稍作收拾,就將一件深色的藍裙套到了身上,一邊系繩子,一邊對著朱學休問。“幾點了?”
“差不多兩點半。”
朱學休早就看過時間了。“只差幾分鍾。”
藍念念臉上沒有笑容,不過依舊還是點點頭,把額頭上散出來的幾根頭髮撩幾下,撩到耳後,嘴裡說道:“有點晚,不要怪。”
有點晚,這說的是吃飯會有點晚。
按仙霞貫的風俗,像朱學休這樣的關系,上門來拜年時,主家必須招待客人吃一餐午飯,過後才會離去。
現在兩點半,吃午飯肯定是晚了。
“不怪,……情況特殊,我之前也沒有說過會來。”
朱學休笑笑,這還是他頭一回聽到藍念念致歉。
不過剛剛笑起來,又覺得不妥,對方家裡剛有親人離世,趕緊的把笑容抹了,面色嚴肅,正正經經的坐到了八仙桌上。
擺碗、上茶,接著又端上來一個多拚的木製果盤。
拚盤裡有瓜子、花生、以及兩種豆子,分別是蠶豆和小黃豆,仙霞貫叫做六月苞或者是黃豆子。
沒有茶葉,也沒有酒,端上來的是白開水,直接倒在飯碗裡。
“沒有茶葉,大少爺不要見怪,隨便嘗嘗。”
“你也嘗嘗。”
藍念念對著朱學休說過,又對‘番薯’說,兩個人坐著同一條凳子。
仙霞貫的人都曉得光裕堂的大少爺和他的奶兄弟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秤杆子從來離不開秤砣——形影不離。
至於其他一起同來的成員,就守在大門外的家門口。
先茶後飯。
吃過茶就要吃飯,藍念念坐在桌上,無聲無息的陪著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八仙桌,然後轉眼之間,重香和斧頭也消失不見。
朱學休沒有半點奇怪。
這種只有一個當家主人的家裡,既然要做飯,又要陪著客人,肯定有一樣要失禮,沒有人會怪責。而兩個小的,也多半是去了廚房裡做幫手。
錯過了中午飯,兩個人都有點餓,嗶哩啵囉吃了一通,白開水喝了好幾碗,還不見有動靜,朱學休站起身,往橫巷裡的過道走過去,左手邊靠後的第一間就是她們家的廚房。
廚房裡煙霧繚繞,重香和斧頭姐弟兩個擠在灶門口燒火,鐵鍋裡咕咕的嗡嗡響,聽其聲,聞其味,裡面仿佛是在燜飯。
燜飯也是將生米變成熟飯的一種,如果做出來的飯只是供給一餐食用時,在將大米煮成生飯之後,贛南人就會將後面的蒸飯步驟改成燜飯,這樣可以節省時間,縮短做飯的總時長。
藍念念不在廚房。
朱學休想了想,接著又往前走,又走過了兩間,果然看到了藍念念。
一間雜物房,藍念念站在裡面,手裡拿著個東西,勾著頭,低低的在哭泣。
“你這是怎麽了?”
朱學休在門外看了一會兒,看對方還沒有停止的意思,想了想,走了上去。
肚子實在是太餓了,馬上就在造反了,朱學休不得不上去,故意問話其實不用想,他也多半曉得為什麽會哭,多半是因為與她母親的離世有關。
“沒,沒什麽。”
藍念念抹著眼淚,連連搖頭,看到朱學走過來,更是轉過身子,將藍裙的裙角抓起來擦拭淚水,兩眼通紅,腳步往後退。
“這是什麽?”
“給我看看。”
朱學休趁藍念念不備,一把將對方手裡拿在手裡的物件攥了過來。
也不管藍念念面色大變,朱學休五指攤開,直接看了起來。
“這是什麽?”
朱學休再問,撚著細看,發現手裡的是個五角星,的幾個凌角都磨損的厲害,顯然是經常被拿在手裡把玩,正反兩面、五角間的中間和每個角上都寫著一個字。
這些字都是用毛筆寫成,油汙、汗漬沾在上面,紅布黑烏烏的一片,幾乎失去了本色,與黑字的墨跡沾在一起,不太好辨認。
將它在擺弄了好久,朱學休才將五星角上面的幾個字認了出來。
『送夫參軍光榮』
“你爸參軍了?”
朱學休沒有多問,看到這紅色的五角星,再看到這六個字,朱學休就知道這五角星來自哪裡,雖然很少看見,這幾年更是沒有再見,但至少曾經耳聞,曉得這東西出自哪支隊伍。
“嗯。”
“死了?”
“不曉得。”
藍念念搖著頭,朱學休看到,不由得發愣。
見到這樣,藍念念嘴裡才說道:“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些人說他沒死,只是自從他跟隨著他們的隊伍離開這裡以後,再也沒有寫信回來過。”
“不過我媽一直認為我爸還活著,只是路途不通,或者是太忙,所以這才沒有書信回來。”
說到這裡,藍念念想了想,接著又告訴朱學休。“我媽就是一直想我爸,想的睡不著,這才變得有些不正常。白天晚上都是念念叨叨,稀裡糊塗。”
“經常說看到我爸回來了!”
“我們都不相信,曉得她是在做夢!”
“四五年都過去了,如果有消息,我爸早就回來了,但是……但是說不清,我媽就是不相信,一直在做夢!”
“嗯,我曉得了。”原來是這樣,朱學休點了點頭。
他終於曉得藍念念的母親為什麽會變精神不正常, 那天重香看著她時,眼光會變成那樣。會有些心疼,有些冷漠,又會有些厭惡。
朱學休想通,不停的點頭。
藍念念站在對面,抹著淚,越說越傷心。
很顯然,母親的去世讓藍念念一時間之間變得極為脆弱,長年累月的壓抑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她希望去傾訴,而又有一個人傾聽。
重香和斧頭年紀太小,又有些不合適,所以在看到朱學休沒有將這事捅開意思,又沒有幸災樂禍的樣子,於是,對著他大倒苦水。
“過年那天,我媽就坐在大門口,天寒地凍,凍的兩個手都腫了,讓她進屋偏不聽,總說過年了,我爸會回來,她要在坐在家門口等著。”
“結果……,結果等我們半夜起來,她都變硬了!”
“唔唔唔……”
說著說著,藍念念又哭了起來。
藍念念不敢大聲哭,她的弟弟妹妹就在旁邊的廚房裡,捂著嘴,哭的好壓抑,淚水嘩啦啦不停的流,撒珍珠一樣。
藍念念始終保持著理智,淚水流過,還不忘用身上的藍裙抹去臉上和眼角的眼淚。
然而,越抹越多。
“唔唔唔唔……”
“別……,別哭!”
朱學休手忙腳亂,想勸,但手腳不知道往哪放,又該如何勸。
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從來沒有陌生的女子在他面前這樣哭過,花妹兒雖有,但那是個大條,根本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