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來,洗漱完畢,朱學休讓‘番薯’找了幾個人,吃過早飯就出發了。
他昨天晚上應承了花妹兒今天去‘討債’,代她出氣。因為邦興公昨天下午拒絕了花妹兒,晚上又故意不露面,所以朱學休也不好勞師動眾、大張旗鼓,和老六一起,選了幾個半大的孩子就離開了陂下村。
花妹兒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她和流石坑的方天成好上了,方天成也有心娶她,兩個愛的死去活來,但偏偏方天成的父親橫插一手,認為他的兒子值錢,花妹兒三天兩頭的到街上或附近去與他會面,所以還沒有來提親,就開口說要花妹兒家裡打女多少嫁妝,若不然就不娶她過門。
花妹兒是個大條的人,人也大度,不願意與未來的公爹鬧的太僵,但偏偏架不住方天成的老爹到處去傳唱,結果這事就傳到了陂下,傳到了花妹兒母親的耳朵裡,事情就鬧大了。
仙霞貫嫁女,一直都是明碼標價、男方的嫁妝一個有個明確的度,但是不管男方給出的嫁妝是多少,在嫁妝定下來之前,從來沒有人敢說事先說出要對方出多少陪嫁。
這一事一出來,就鬧的紛紛揚揚、眾人傳唱,花妹兒也是慌了,於是讓方天成告誡他的父親不要亂說話。只是讓她沒有預料到的是方老摳偏偏不願意,反而變本加厲,逢人便說兒子生的好,不但樣貌好,人也有才,是走出去的專署高材生,所以花妹兒一心想嫁給他兒子,要不是光裕堂名聲好,花妹兒也是身段品行都不錯,他根本不會讓兒子和花妹兒交往,言下之意,方家不會主動到光裕堂提親,必須由光裕堂這邊倒貼嫁妝,他方家才會娶花妹兒過門。
仙霞貫幾千年的傳統,不管是男追女,還是女追男,為了孩子的顏面,最後都是男方到女方家提親,至於嫁妝和陪嫁分別是多少,只要議定了,女方事先把財物暗地裡給到男方,再光明正大、裝模作樣的送回來做彩禮的事情並不少見,但從來沒有出現過方老摳這樣的活寶。
話傳到陂下村,花妹兒的母親氣不過,當場就拿著蔑條追打花妹兒,花妹兒只能逃到主院,請邦興公出手。
然而邦興公並不願意提供幫助,於是有了昨天下午花妹兒跑到苦連樹上要從樹上跳下來自殘的片斷,而且將這場所選在了主院的院門口。
流石坑並不是一個什麽好地方,五田自然是不消多說,那是仙霞貫最好的田土,與陂下村也完全不能比,甚至比長坑、石坑村還要差一等。在整個仙霞貫,流石坑都算的上是差的地方。
流石坑就在洋田村隔壁,與洋田村的方姓是同一個大族,只是不是主支,所以排擠在流石坑生存,在那裡落戶已經有四五十年之久,離陂下村要是走小路,也就是十裡上下的路程。
洋田村靠河,流石坑自然也靠河,隔河相望,雖然面積很大,幾乎與洋田村一樣大,隻談田土面積的話,流石坑能排進仙霞貫前三名。
只是它的田是由紫溪河河水裡的泥沙堆積而成,不存水、不儲肥,產量低的可憐。而且因為是在河邊的低窪處,連西瓜也種不成,只要有個風吹草動,河水就會漫上河岸,把田地裡的西瓜苗給淹了。
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偏偏流石坑的山也靠不住,山上面全是雞公岩,只有少部分地方有薄薄的一層土,稀稀拉拉的長著幾棵松樹,而且還長的歪歪扭扭。要是在山上不小心踢到一塊石頭,那石頭能一直順著光禿禿的山坡流到村子裡面,流石坑因此而得名。
流石坑的環境很惡劣,因此有不少人打趣,要是住在流石坑,放牛都要多走幾裡路,但這並不是沒有道理,流石坑的村民們放牛都在過了河的洋田村這邊放牛,也只有在這邊,靠方姓人最初一起搬遷到仙霞貫時,在洋田村附近共同置下的一些田土,才養活了流石坑幾代人,只是這些田數量並不多,經過洋田村主支的侵蝕,如今每家每戶,只有那畝把幾分田還在對岸。
方天成的父親因為性格的原因,一直是仙霞貫的名人,綽號方老摳。
朱學休雖然年少,但還是認識對方,有著一定的印象,方天成是去年初從專署所在地的贛縣回鄉,但因為花妹兒的原因,朱學休也遠遠的看到過幾回。
因此,根本不用事先打探消息,朱學休帶著人直奔流石坑,還沒有過橋,還在洋田村的外圍就看到了正準備給水田裡灌溉的方老摳,背著鋤頭,勾著背,背領子上還插著一杆旱煙杆,上面套著的煙絲袋隨著他走路,一步一搖,走一走,晃一晃。
朱學休坐在馬背上,看著方老摳前進的方向,也不主動靠上去,就在路邊上停下來,把馬牽在手裡等著。
果不其然,方老摳順著道路旁的水渠徑直、主動送菜上門來了。
只要水渠順著大道走,路旁總是有一條田埂,這樣防止水從田裡流過,帶走了田裡的肥。方老摳看到朱學休等人高頭大馬的堵在路頭,只是眉頭一皺,就跳到了小田埂上,光裕堂不好惹,光裕堂的大少爺更不是什麽善人,這是仙霞貫的鄉民多年來有目共睹,眾人皆知。
惹不起,躲得起,方老摳不想惹朱學休,所以躲著他走,讓到了一旁的小田埂,就在水渠的另一側路過。
誰知剛到朱學休的身旁,正要繞過去,光裕堂大少爺腳一跨,手裡的馬鞭一伸,就把方老摳的去路擋住。
看到是這樣,方老摳又換到了主道上,總想著朱學休吃飽了沒事做,稍微放縱放縱,尋尋開心,只要自己不主動撩對方,光裕堂的大少爺最後還是會讓他通過,從來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把人往死裡得罪。
抱著這樣的心思,方老摳連續換了幾次。
誰知,朱學休硬是擋著方老摳的去路,就是不讓他通過,頓時把方老摳整蒙了,不曉得自己是何時惹了眼前這位馬王爺。
旁邊不遠處有一位放牛的中午表嫂,看到前面情況不對,趕緊的把牛拴了,幾步就過了河,往流石坑去了。
朱學休遠遠看見,但根本沒有在意,話都沒有說一聲,就只是一味的堵著方老摳。老六等人看到朱學休不說話,也就任那表嫂過了河。
“你想做什麽,還不讓開?”
事情走不通了,方老摳終於是醒了,兩眼鼓的大大的,瞪著朱學休。
雖然光裕堂強了些,但是仙霞貫的大少爺多了去了,哪怕是全鄉只有幾戶的人家,追到祖上,那都是了不得的人家。
自古以來,仙霞貫就崇文重教,名門望族特別多,祠堂口貼著對聯、大廳裡掛著門榜、燈籠裡繡著郡名,這樣的人家仙霞貫要多少有多少。
“天祿世家”“穎川世第”“尼山流芳”“越國家聲”“豫章遺風”“江夏淵源”“知音高風”“飛鴻舞鶴”“清白傳家”“桂馥蘭馨”這樣的句子、牌簾在仙霞貫隨處可見,仙霞貫剛剛啟蒙的孩子隨隨便便都能念出幾個來。
論起祖上的名望,光裕堂連前十都排不進去,要是這些人家都拿一個大少爺出來,在街上晃蕩、不務正業,仙霞貫的普通老百姓那就沒法混了。
抱著這一點心思,方老摳相信朱學休不敢亂來,而且他也覺得自己並沒有得罪過對方。
“我想做什麽?嘿嘿……”
朱學休手裡拿著馬鞍、露出兩顆大白牙,齜牙咧嘴的一臉痞相。“這應該是我問你才對。”
“不知我光裕堂何時得罪了你,讓您不遺余力的到處敗壞我們的名聲?”
“哪有的事,我根本沒說過你們光裕堂的壞話。”
方老摳很看不慣朱學休的這副模樣,覺得對方根本就是睜著眼說瞎話,故意找碴。
腰杆子挺得筆直,肩膀上的鋤頭都不曾放下,只是嘴巴裡剛說出來,方老摳就想起了花妹兒的事情,花妹兒就是光裕堂的族人,似乎還和眼前這位關系匪淺。
想到這裡,方老摳的心裡就慌了。光裕堂大少爺兩三年前,把人打的在床上躺了小半年的事情那是全仙霞貫的人都曉得,傳遍了十裡八鄉幾個鎮,甚至傳到了雩縣之外。
“你想做什麽?”
方老摳終於是知道自己在哪衝撞了對方,但他並不以為是錯,皺著眉頭,眼睛卻是鼓的大大,毫不示弱,只是心裡是十五隻桶打水——七上八下,生怕朱學休會暴起發難。
“嘿嘿……,你以為我想做什麽?”
朱學休嘴裡說著,人就靠了上去,拿胳膊頂了頂方老摳的胳膊,嘴裡笑的邪異。“我想打架,你敢麽?”
可憐的方老摳,年近五十了,雖然年紀還不算老,但背早就駝了,被生活壓得彎彎的,常年缺吃少喝,哪來的力氣打架?
就算有,那架不住面前幾個生猛、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啊,更何況他們手裡還拿著家夥什,那可不是普通人打架的鋤頭把或者是棍子,那是長槍,一個不走眼,那就得要命。
聽到朱學休這話,方老摳立馬就慌了,不過嘴裡依舊是死鴨子嘴硬,挺著脖子不認輸,只是說話都結結巴巴了。“你想做什麽,難,難道你……你還敢打死我?”
“嘿,我還真想打死你!”
“但是花妹兒是我姑姐,她讓我不要打你,說是要讓我好好和你講道理。所以我今天就是準備來和你講道理。嘿嘿……”
方老摳聽的一驚一乍、峰回路轉,差點把鋤頭都拿在手裡,隨時準備應戰了,後來聽到對方是來講道理之後,總算是心裡安定了不少,手裡拿的鋤頭也松了一點,但一聽到朱學休最後那陰陽怪氣的笑聲,一顆心又懸了起來,面色不定、一雙眼咕嚕咕嚕、上下不停的打量眼前完全欠打模樣的朱學休。
“好辦,……”
說到這裡,朱學休突然目光一轉,手裡的馬鞭遙遙的指著遠處的從流石坑往洋田村的石橋,石橋上面有幾個人正一路狂奔往這邊直接跑過來,其中有兩個手裡還拿著家夥什,只是不知道拿的是鋤頭把,還是普通的哨棒。刀劍等利器倒是沒有。
這根本不用想,肯定是剛才放牛的表嫂回去了通風報信,看到朱學休和方老摳似乎都站著,並沒有打起來,一行人才由狂奔改為小跑,跑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
“你看看,你崽來了,兩個崽都來了,看著好一大家子,想必你老婆、大兒媳婦也在裡面吧!”
“嘿嘿,這樣正好,我現在在這裡提要求,你們父子倆、三個人,一家人一起好好商量,當面給我一個結果。”
朱學休不容方老摳開口質疑,脫口便說道:“按照仙霞貫的規矩,打破了東西就得賠償,你既然到處宣傳我花妹兒姑姐的名聲,那你現在就得把它補回去。”
“怎麽補?”方老摳有些奇怪。
方老摳雖然脾氣倔,又摳門,但人卻是精,不然不會有這樣一個綽號。
當初宣傳花妹兒,倒也不全是為了顯擺兒子,他家裡是個什麽情況自己心裡有數,他也覺得花妹兒不差,只是想著花妹兒是陂下村人,屬於光裕堂,那地方是出了名的富庶,嫁妝肯定不低,所以想著法子壞了花妹兒的名聲, 讓她不好嫁到別處,到時候是圓是扁就由著他捏,所以就在根本沒上門提親的情況下,就敢豪言要女方家裡出多少嫁妝,想著的是事情到了那一步,看在親家的面子上,光裕堂也不會發作,捏著算子認了。
他的底氣就是來自這裡!
方老摳一大把年紀,從來只聽說過壞名聲,但補名聲這話還真沒有聽人說起過,不曉得應該怎麽補。
“蠻簡單……,仙霞貫逢單趕墟,逢到墟日那日,你就長街上擺桌面,擺夠十個墟,一次擺十桌,最少九菜一湯,按照……”
在家裡出門的時候,朱學休就有告訴‘番薯’這次是來討理,幫小姑姐花妹兒討理。朱學休惹不起花妹兒,‘番薯’更惹不起,所以也就沒有在路上勸說什麽,隻想著靜觀事變。
剛剛朱學休怒氣衝衝的攔著方老摳的時候,‘番薯’還有些擔心,擔心朱學休動粗,到時候要是攔著,他得罪的就不是朱學休一個人,要是花妹兒也給他小鞋穿,‘番薯’覺得前途一片黑暗。
花妹兒要是不講理,那就是一片黑暗!
好在後來朱學休開始講理,這讓‘番薯’大松了一口氣,聽到朱學休要和對方商量,還以為會是什麽正經事,沒想到朱字休越說越玄乎,‘番薯’當即就樂的差點繃不住,老六幾個更是喜形於色,聽的擠眉弄眼、差點笑出聲來。
朱學休口口聲聲要好商好量,結果……這完全就是刁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