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歐陽明和憲兵隊這樣一鬧騰,再把村民散回去,朱學休陪著邦興公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三點鍾。
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朱學休把邦興公送到臥室,幫著攤開被褥之後,沒走,就站在床邊上,他感覺阿公應該有話對他說,而朱學休本人也是心有疑惑。
邦興公把拐杖放在床頭,摸摸索索的上了床,擁上薄被,調整位置。看到孫子還站在床前,過後,邦興公就樂了,一張老臉泛起了笑容。
“怎麽,想不通?”
“看不清楚?”
邦興公問著。
他的孫子是個調皮鬼,沒多少耐性,邦興公每次想要多說幾句,朱學休都是跑的飛快,不過朱學休也不算不學無術,他人很聰明,遇到事情總是肯想、肯學,今天晚上明顯也是這樣。所以,每每到了這個時候,邦興公總是高興,很樂意的教導孫子,而朱學休在這個時候,也總能耐住性子,哪怕是幾個小時也不會嫌累。
“嗯,就是這樣。”
看到阿公說話,坐起來靠在床頭,朱學休趕緊把一旁的凳子拖到床前,在阿公面前乖乖坐著。
“看不清楚是正常的,畢竟你還小,也沒有當家,等幾年你就會曉得這些了。”
“你是我的孫子,光裕堂未來的話事人,所以無論做什麽都不能衝動。無論什麽東西,涉及到光裕堂一千多人的生死存亡,那都不是小事,不能僥幸。”
“歐陽明是縣大隊的隊長,他是上我們是下,我們的護衛隊,明意上講,還屬於他管,至少有一部分的權利。”
邦興公的嘴裡一邊說著,一邊抽空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半躺半坐的靠在床頭。
“歐陽明殺了人,而且還是在陂下,就在光裕堂我們的屋門口,但是我們不能把他怎麽樣。”
“阿公下來,或許是有人眼紅,但未必別人就沒有心思是直接衝著光裕堂而來。而光裕堂比別人更強,就是有一支隊伍。歐陽明出現在陂下,出現在石圾,不管是巧合還有成心這樣,未必沒有深意,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石圾的老表死了,固然是可惜,但卻不值得我們去拚命。我們的命是留給光裕堂的,所有的事情都要從這一點出發,這才是我們最親的人。”
“為了光裕堂,背點名聲不怕什麽,阿公這些年壞事做了那麽多,又有幾個人說我?現在仙霞貫的人說起我,還不是照樣的讚不絕口!”
“呵呵!”
說到這裡,爺孫就笑了起來,異口同聲。
過後,邦興公才繼續說道:“所以啊,歐陽明殺人算什麽?在陂下開槍又算什麽?
“能忍就要忍!”
邦興公告訴孫子。“只是忍字頭上一把刀,每忍一下,都要傷心,都要滴血。但你千萬要記得,別被這把刀傷了,把你的心氣傷沒了,把你的底氣和熱血傷沒了,要記得我們當初為什麽忍。”
邦興公語重心長的說著,朱學休卻是沒有說話,坐在床頭邊的凳子上不斷點頭。
“後生人有血氣,這是好的,但要量力而行,護衛隊是光裕堂的根本。以前還好,但如今正當是亂世,手裡沒有家夥什,睡覺都不安穩。”
“槍杆子裡出政權,這是天經地義。”邦興公告訴孫子。
“歐陽明尊重我,是因為我們有槍,我之所以不追究他,那也是因為他有槍。如果我沒有槍,我在他面前毛都不是,反過來也是一樣,
千萬不能有閃失。” “嗯。”
朱學休點頭,阿公為了護衛隊這些槍,舍了多少本錢不好說,但當時不但邦興公家裡,就連光裕堂的家裡也差不多搬空了,光裕堂的人差點餓肚皮,這才把這支隊伍抓在了手裡。然後,這些錢又收了回來,甚至更多。
正因為這點,朱學休知道槍的重要性,連連點頭。
槍杆子裡出政權。
說出這句話的人已經離開雩縣三四年了,在國民政府接管雩縣之後,更是沒人敢在大眾廣庭之下談起他和他的隊伍,但是並不妨礙邦興公將這句話奉為聖典。
朱學休也是這樣。
光裕堂之所能能夠再次崛起,不複當年的頹勢,一舉成為全鄉,甚至遠近聞名的勢力,方圓百十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幾乎可以橫著走。
想到這裡,光裕堂大少爺的臉上就微微有了笑意,看著自家阿公的眼神裡,就充滿了崇敬。
“呵呵!”
邦興公一直看著孫子,見他臉上有了笑意,當然知道朱學休心裡想著的什麽,不由得想著這些年自己做下的得意事。
想到這裡,邦興公情不自禁又笑了。
“呵呵!”
“歐陽明是個人物,有魄力,有膽氣,最主要還是夠狠辣,你還不是他的對手。”
“嗯,我曉得。”
“嗯,防人之心不可無,遇上他這種人,怎麽小心都不為過。等過幾年你年紀再大些,對上他才有可能。再這之前,必須我幫你你才能應對。”
邦興公三番五次強調,歐陽明的表現也是看在眼裡,朱學休自然知道高低,連連點頭。
“我知道,你放心,我不會去挑動他,只要遇上他,我都不說話,回來告訴你。有你幫我,我不怕他的!”
朱學休說的頭頭是道,說到這裡,感覺有些丟臉,於是腆著臉,嘴裡天經地義的說道:“阿公,你能活一百歲的,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
邦興公顯然是沒有想到孫子說著說著就變成了舔狗,怔了一下才回過味來,嘴裡就笑開了。
“呵呵,我也想。”
邦興公嘴裡笑著,陰陰的笑。“只是啊,我怕過不了幾年,你就會嫌我囉嗦,浪費糧食,拿個糞箕把我裝到河壩裡生埋了哩!”
邦興公這話一出,朱學休當即就愣了,然後才反應過來,不由自主的咧開了嘴。
“嘿嘿嘿……”
解放前,老人上了年紀以後,因為不能自食其力,加上口糧和經濟問題,很多地方都會苛待老人,最殘忍的莫過於將老人遺棄野外,或者是一口飯一口磚,將自己的親人活生生的送葬。這種事情很廣泛,哪裡都有聽聞,在贛南也有這樣的傳說,只是普遍不認同。但這並不妨礙邦興公拿來打趣自家孫子。
“沒有的事,哪能呢!”嘴裡否認,趕緊端正態度。
朱學休說道:“阿公,你是不知道,這世上笨蛋多的是,不知道老人家的好,才會這樣。不說別的,就是老人家的見識,那就不是後生人可以比的,更何況是阿公你,那就沒幾個人比的上,我不至於笨到那種地步。”
“放心吧,我會孝順你的。”朱學休再三強調。
“阿公你心腸可好了,只有那些笨蛋才不知道你的好,不知道你為他們操了多少心。以後他們會後悔的,跪著求你。”
“跪著求我?……呵呵,那也沒用。”
邦興公苦笑著,搖了搖頭。“仙霞貫別的沒有,只有田土,田土裡有些產出,人家把我拉下來,衝的就是這個。光裕堂這些年是過得好,收了很多錢財,我們也的確是收了鄉親們很多,但是它並沒有拿到光裕堂或者是我們家裡,絕大部分都拿去了應付縣裡和專署那些政府官員,而別動隊那幫人更是獅子大開口,嘴巴張的比天還要開。只有少部分流進了我們手裡,用來養槍。”
“我們庇佑了他們,保護了他們,別的不說,護衛隊的薪水讓他們承擔一部分並不過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是天經地義,是個人總要吃飯,沒道理我乾巴巴的光做好事光掏錢,護衛隊的人也要吃飯!”
“經過這麽多年,三民主義也好,共產主義也罷,都在講剝削與被剝削。我收了錢,但也辦了事,還了他們一個太平,那就扯不上剝削與被剝削。若不是我有幾百條槍,他們那些錢財,那就是案板上的肉,說不定連命都沒有了,哪能像今天,仙霞貫是出了名的富庶,幾年來沒有餓死一個人。以前想這樣的好事?門都沒有!”
邦興公打開話匣子,那是越說越氣。“如今好了,他們不願拿票子,連田土稅都不肯繳納,那我也就不願意再保護他們。現在上上下下都要錢,沒錢怎麽能堵住他們,沒錢我怎麽養隊伍,沒錢我怎麽保護他們。國家都要收稅,更何況我這是私人隊伍。”
“盡想著一些異想天開的事情,哪曉得人家是心裡藏著蛇蠍!”
“唉……!”
一聲長歎,邦興公氣得幾科扼腕。
看到阿公這樣,朱學休趕緊寬慰。“阿公,沒事,事情總會過去,等幾年他們就會知道你的好,再回來的。”
朱學休勸著,但邦興公卻是不這麽想,嘴裡歎道:“沒用的,等他們回過神來,過的兩三年,他們手裡的田土就沒了。”
“沒有了田土,我要他們做什麽?我養不活他們!”
“不會吧,阿公,怎麽會這麽快?”
朱學休大驚,差點從凳子跳起來,慌神之下,更是差點摔倒。只是邦興公接下來話,卻是讓他更是心驚。
“怎麽不會,你以為今日抓壯丁怎麽了,那是上下勾結,想著把人整沒了,人家好動手收田土。”
邦興公告訴朱學休。“你信不信,不要說明年,就今年下半年,收過晚稻,估計就有人開始跳河。”
“有這麽險嗎?”
邦興公說的在理,朱學休心裡卻是不太敢相信。
然而——
邦興公聽到這話,卻是兩眼一瞪,鼓著腮幫子。“怎麽沒有,如果今年冬天沒有跳河,我把朱字倒過來寫!”
“田土那是國之根本,利益所趨。為了它,怎麽做都不過分。”
邦興公那是一錘定音,說的乾脆利落。“這些年你是沒見到,過幾年你看看哩,殺人放火都是輕的!”
“不說我們這一片,從這往下到贛縣,蘇維埃和國民政府來回過。但是贛縣往下,安遠、崇義那一帶,哪個不是大地主?”
“那戲文裡唱的都是真的,不然他們的田土會從哪裡來的?”邦興公問著孫子。
朱學休一聽,登時急了。“那……,那我們怎麽辦?”
“我們也收嗎?”
說到這裡,朱學休眼都綠了,焦急的望著自家阿公,生怕吃了虧。
“收,怎麽會不收?別人收,我們當然也要收。不過我們收,要收的有道理。”
“有道理?”
聽到這話,朱學休有些不明白,但是沒問,直接將屁股挪開,把下面的凳子往床沿上又靠了靠,離阿公更近,雙手直接在床沿上放著,直接湊到了邦興公面前。
孫子往前湊,邦興公沒有說他什麽,看他坐穩了,這才開口說道。“光裕堂在仙霞貫已經差不多一千年了,和上方向姓劉的、姓方的不能比,他們搬到這裡,攏共才一百多年,姓劉的更是不到一百年,七八十年,他們能紅眼睛綠鼻孔,但是我們不能這樣。”
這些情況,邦興公曾經說過,此番再提,朱學休沒有反對,沒有表現的不耐煩,而是連連點頭,鼻裡哼哼著,表示自己在用心聽。
“嗯……,嗯……。”
“不管是他們,還是我們,都想要田土裡的收成。他們能收,能搶,但是我們只能收。不過我們以後不再像現在一樣收,要換個方式。”
“換個方式?”
“對,換個方式。不管是誰的田,總要有人種,總要讓種田的人吃飯。別人想搶,但一時半會得不了手,而我們用收,直接和各村的農民簽約,只要他們糶谷糶米,必須糶到我們手裡。”
“這樣,我們就搶先一步。”
“對對對,就是這樣。”
朱學休連連點頭,感覺阿公是諸葛亮再世,神機妙算,連聲附和道:“阿公,我們簽它個一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五十年,這樣就省心了。”
“呵呵……!”
看到孫子這樣,邦興公樂了,不過隨即卻是搖了搖頭。“用不著這樣,只要簽個兩年三年,或者是五年就好。 ”
“過了這幾年,他們會跪在我們面前,求著我們收。”
邦興公滿滿的信心,語氣十足,朱學休一聽,只是偏頭一想,眼睛就亮了。“對對對,阿公,就是這樣。”
“再過幾年,說不定他們都會給阿公你搞個長生牌,上個長生燭,好好感謝你。”
“嘿嘿……”
說到得意處,朱學休忍不住的嘿嘿笑了,一臉痞樣。
“呵呵……,必須得這樣。”
邦興公也樂了,嘴裡說道:“只是這事不能急,必須等到下半年,不然會適得其反。而我們收糧,也不能全收了,只能收一半,不能全鄉都收了。”
“留一半?”朱學休一愣,有些不明了。
“對,留一半。不然人家辛勞一場,用心用力的把我拉下來,我們再這樣一口吞了,說不定人家就會直接衝我們來。”
邦興公嘴裡說道:“我們總要給他們留一點。”
“這樣啊……”
朱學休這才想起,仙霞貫似乎並不是只有光裕堂一家,其它幾個大姓,人口、土地都誰光裕堂多,也有和光裕堂差不多的,而且這樣的族群有一個巴掌,甚至更多。
“那要是他們不願意我們收一半呢?”朱學休不由得有些擔心。
“不願意?”
邦興公也是一愣,接著就笑了,無聲的笑著,滿臉都是笑容。
“那好辦,我會用槍和他們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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