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他……,他死了。”
不是害怕,而是恐懼。
朱學休這才發現,不管曾經看過多少死去的人,但看著一個人當面死去,內心還是恐懼的,一股寒氣直湧心頭。
過後是憤怒。
“打,給我打!”
朱學休把手裡的駁殼槍打平,衝著山坡上的歐陽明就放了一槍。
“呯!”
槍是打了,但沒有打中,在開槍之際,邦興公用手裡的拐杖打歪了朱學休的槍管。
“阿公,他打死人了,就在這,在光裕堂!”
朱學休不明白。
邦興公曾經說過,在陂下不能開槍,不能打人,更不能打死人,死了人就得以命賠命。但是,如今,阿公卻阻止了他。
邦興公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清冷望了孫子一眼,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這是怎麽了,不開打?
朱學休心裡一愣,想起阿公一直的教誨,胸中怒火就如一盆冷水直接澆過。
“原來是歐陽隊長大駕光臨。”
邦興公手拄著拐杖,向著山坡上的人影說話。“從縣城裡到仙霞貫,幾十裡的路程,趟山過水,相逢實在是不易。”
“既然已經來到了仙霞貫,來到了陂下,不知歐陽隊長是否賞臉,到寒舍來吃口水酒?”
吃口水酒?這是要攀交情?
朱學休的心裡一愣。
仙霞貫的鄉民比較好客,不管熟悉不熟悉,只要遇上了,只要距離不遠,只有手裡有,總是請客人吃口茶,喝點酒,或者是吃頓飯。吃飯是假的,當時物質條件不高,不是特別熟悉、交情好的人,一般不好意思登門,但吃酒吃茶卻是常見。
中原人、北方人喜歡上茶館、澡堂子,聚在一起吹水,十幾個人、幾十個人的在一起。但在贛南,很少有這樣的場面,一般也是幾個有坐在一起,喝點茶,吃點酒,順便聊一聊,頂多三五個人。
看到阿公請歐陽明吃水酒,朱學休的腦筋就轉開了。
“哦,是了,歐陽明不是走私犯,不是賊不是盜,還是政府的官員,他手下那些人也是有政府身份,肯定是不能直接開火打死的,想來是阿公是想請對方下來,到家裡商量怎麽處理。”
“從來沒有人在陂下或者是光裕堂的地盤裡行凶打人,更何況如今還是開槍打死了人,必須要有個說法。……嗯嗯,就是這樣。”
朱學休飛快的想著,自以為是這樣。想到這裡,他也就不急了,把手裡的槍收了起來,看著阿公和歐陽明說話。
歐陽明是歐姓,但也是複姓歐陽,他是雩縣其它方向的人物,土生土長,目前是縣憲兵隊長。邦興公曾經與對方會過面,彼此認識,也有些交情。
邦興公嘴裡說的客氣,邀請對方到家裡小坐,但他的面上沒有半點喜色,說話冷冰冰,臉上沒有熱情。
“多謝邦興公美意,在下也有意上門討口酒吃,不過今日公職在身,過會就要和鄒乾事匯合,卻是不便久留,只能愧領邦興公的美意,還請您老海涵。”
邦興公臉上沒熱情,但歐陽明卻依舊在山坡上抱拳,表現的恭恭敬敬,道:“若是日後得空,或者是邦興公去到縣城,在下一定登門拜訪,向您老討口酒吃,到時還請邦興公不要怪歐某冒昧。”
“原來是這樣。”
邦興公點頭。“既然歐陽隊長公務在身,那老夫也就不再勉強。”
“謝謝邦興公體諒,我們這就離去,
打擾了。” 歐陽明再次抱拳,見到這樣,邦興公也在山下回禮。
“慢走!”
慢走?什麽意思?這就要走了?
聽到這樣,朱學休卻是不肯。
“阿公,他打死了人,……”
朱學休提醒阿公,結果話未說完,朱學休就看到阿公的一雙眼睛閃光寒光,冷冷的看著自己。
“阿公,他們……!”
朱學休沒有放棄,然而又是話剛出口,就又看到到邦興公的一對冷眼,寒意凜凜。隨即,就有兩個護衛隊的成員,夾住了他的左右。
“阿公,你這是要做什麽?”
形勢不對,朱學休一下就警醒,左右晃動,努力的甩著膀子,不讓身邊的護衛隊員再次鉗住自己。
他抬起手指著山陂上面,然後又指著面前躺著的屍體,告訴邦興公和身邊準備鉗住自己的人員。“不是我,……是他們,是他們打死了人……就在這,在這光裕堂的地盤裡!”
“阿公,你不是說殺人者償命的麽,你不是說光裕堂不能放槍的麽?……他們現在就殺了人,放了槍!”
朱學休再次提醒阿公,難道阿公真的是真老糊塗了?
朱學休越說越大聲,他已經看到山坡上的歐陽明正在列隊,七八個人帶著長槍列成一排,連歐陽明在一起,準備著離開,他們一起連著歐陽明,總共才八個人。
“阿公!”
朱學休急了,再叫,要是再不阻止,情況就來不及,只是邦興公卻是沒有動靜。
如此一來,朱學休徹底是急了,一下子就變得臉紅脖子粗,青筋爆起,雙手迅速伸進了腰間挎住的槍袋,把駁殼槍舉在了手裡。然而,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雙手被人架住了,動彈不了,兩條胳膊被鉗的死死的。
不鉗還好,這一鉗,朱學休徹底是崩了。原來阿公根本沒有老糊塗,也不是以前的孫祖倆配合著唱雙簧,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朱學休經常能領會到阿公的意圖。然而今天錯了,今天阿公是真真切切的要讓歐陽明和他的屬下離去。
“阿公,你不能這樣,他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你不能夠這樣!”
“殺人者償命!”
朱學休隻氣得面目猙獰,高聲質問著自家阿公,恨不得當即就給山坡上的幾個人來兩槍。
然而——
朱學休到底只是年輕人,肌肉不厚,力量不夠掙脫兩名成年漢子,反而把自己帶的不斷的踉蹌,不過,即便是這樣,朱學休還是不肯放棄,嘴裡不停的叫著。
“阿公!……阿公!”
朱學休左右掙扎,一身狼狽,然而卻是始終不肯放棄。看到他這樣,邦興公總算是開了口,衝著他說了一句。
“那不是我們的人,他是石圾的!”
“石圾的?……”
大少爺一愣,當場就怔住了,隻感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是了,這人是石圾的,不是光裕堂的人。”
朱學休心裡這樣想著,一腔怒火就泄了。只是又感覺似乎有些不對,然而卻是始終猜不透在哪裡不對,心思已經亂了。
心裡不解,抬頭看看阿公,卻發現邦興公一臉寒光,面色鐵青。
難道我錯了,真的做錯了?
想到這裡,朱學休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抬頭再看,發現阿公眼裡有憤怒,有煞氣,不過似乎還有絲絲悲痛。
這是為什麽?
朱學休再想,卻是如何也想不透。
山坡上的歐陽明很快就列隊完畢,喊了幾句口號,然後才轉過身來,對著山下的曬谷坪。
“邦興公、諸位鄉親、老表,此地已經事了,歐某這就告辭,回去交差。”
“綠水長流,我們以後再會。”
“告辭了。”
歐陽明連連抱拳,對著邦興公和曬谷坪上的眾人示意,沒有囂張跋扈的氣焰,也沒有謙卑恭敬的態度,過後只是一揮手,就帶著隊伍一起離去。
言談舉止中規中矩,既讓人感覺不到熱情,又沒有讓人覺得他失禮,或者是狂傲,根本挑不出半點毛病。
然而——
在這數百人的目視下、幾百條槍的瞄準中,歐陽明如此大搖大擺的離開,本來就是一種狂傲。
這一幕,隻氣得朱學休咬牙切齒,只是嘴裡卻是再也沒有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