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祀民是高田村的保長,家就在高田墟的墟門口,高田墟是個村級的小墟,逢三六九。
今天初六,高田墟趕墟,馬路上雖然不如仙霞墟熱鬧,但也是時不時的人來人往,看著路邊上停著的嶄新牛車。
牛車很常見,帶篷的也有,但是帶篷、又是嶄新、高華上檔次的牛車,全仙霞貫沒有幾家。
這是朱學休特意帶來顯擺的,為了讓別人注意他,下了牛車,還故意在路邊上擴展手腳、挺胸收腹。
這個時候,朱學休更是覺得邦興公有遠見,日子、時辰都選的很好,高田村那是指高山上的田,地勢很高,位置偏,要是不趕集,平常時候,這裡還真是沒有幾個人路過。
確定有好幾個人在注視自己後,朱學休開始大喊大叫。
“周保長,周保長,我阿公讓我來接你。”
“到陂下!”
連喊兩遍。
這話一出,路邊的人都知道光裕堂的大少爺到了高田村,天剛剛亮就到家門口。
“嘭、嘭、嘭……”
“嘭、嘭、嘭……”
朱學休使勁的拍周祀民家門口的院門,一小會兒時間就出來一個人,打開了院門。
露頭的是一位中年婦女,頭上頂著個淺色的頭帕,方方正正,上面印著條狀的藍色花紋,看到客人後,趕緊把它從頭上摘了下來,拿在手裡。
“你是……?”
“我阿公讓我來接周保長,到陂下。”
朱學休說的很大聲,生怕對面聽不見,不是面前的婦女,而是對面家門口經過的過路人。
嗯嗯,就是這樣,所以他幾乎在用喊。
“到陂下?……哦、哦、哦……”
中年婦女一愣,隨即就反應過來,連連點頭,臉上有了笑容,笑得殷勤。
“原來是大少爺來了,我還為是誰呢。這天剛剛亮的,我也是沒反應過來會是你,只是看著眼熟。”
“你這是還沒天光就出來了吧?”
“嗯,周保長在家嗎?”
看對方居家的樣子,朱學休估計這是周祀民的妻子,不敢怠慢。
“在,在,屋裡坐,等下他就好了,剛剛起來。”
一邊說話,一邊往屋裡邊讓,進了廳,就在家裡吃飯的八仙桌前坐下。周祀民的妻子拿著大壺,用飯碗接著往外倒。
“別倒!他就不吃水酒,倒出來就浪費了。”中年、男聲。
這是周祀民出來了,穿著一身短褂,四十幾歲。看到對方出來,朱學趕緊站起身。
“周保長好。”
“嗯……,坐吧,等一會兒我們就出發。”
說完這句,周祀民不再對著朱學休說話,反而衝著妻子再次重複了一遍。“大少爺不吃水酒,別倒了。”
不吃水酒?
周祀民妻子一愣,接著就反應過來,曉得丈夫說的是個什麽意思。
周祀民說的是大少爺不吃水酒,這不是不喝酒,而是不喝水酒!
一想通,周祀民的妻子就樂了,臉上有了笑容。
“呵呵……”
“大少爺你別見怪,我們沒打過交道,不曉得你不吃水酒。”
她嘴裡一邊說著,一邊停了手裡的動作,把倒出來的水酒往八仙桌上一放,那碗就擺在朱學休坐著的桌子對面。
“大少爺,你等會,我上樓打酒釀去。”
“屋裡還有!”
原汁原味釀出來的叫酒釀,出壇後勾兌過水的叫水酒,
大少爺這是要喝原裝貨。 周祀民妻子一邊想著,一邊說話,木製的樓梯踩得噔噔響,很是熱情。
“別……。”
朱學休趕緊站起來,開口攔住對方。
朱學休不喝水酒,這有緣由,不是他挑揀,酒裡摻了水就不喝,而是鄉下人釀酒,不是個個都運氣好。釀酒不但關乎手藝,另外還和大米、酒曲、天氣有脫不開的乾系。一個不好,就會釀出酸酒。
甜酒怎麽都好,不喝甜酒的人可以用黃竹葉勾兌一下,變成烈酒,但是酸酒不一樣,酸的掉牙,根本沒辦法下嘴。所以鄉民們就會把它拿出來兌水、稀釋,勾兌過後,酸酸甜甜的就像酸梅湯,很受中老年婦女、月子裡的少婦,還有廣大的孩子們喜歡。
朱學休到別人家做客時,經常有人拿出這樣的水酒來招待他,但是他喝不慣,不喜歡裡面的那股子酒糟味,覺得酸不酸甜不甜的,就像牛喝的水。
在贛南鄉下,喂牛喝水就是放糠、放鹽,燒開,有時候剩下的酒糟也放在裡面。那夠味、夠酸爽,聞都沒法聞,就像餿了的米酒放三天。
因此,朱學休不愛喝。
然而,你到別人家做客,對方端出水酒來招待你,那是好客,你不能不喝,不然就是嫌棄。勉強了幾回,世面上就開始有了朱學休不喝水酒的說法。
然而,本質上講,這並不是朱學嫌棄酒裡滲了水。
這是態度和口味的分別,但是知道這些的人不多,而現在這場合也不方便朱學休開口解釋。只是這名聲要是傳了出去,說他這富家大少爺挑剔窮人家的糧食,以後出去誰還能待見他?
這毛病,誰也擔不起。
“別,別上樓。”
“別麻煩,有水就好。”
朱學休趕緊告訴對方,婉拒,然後告訴對方自己不挑剔。
是的,喝水都可以,但是就是不喝水酒,這是朱學休的毛病。
雖然拒了,但是朱學休到底還是喝上了酒釀,原汁原味。
周祀民的妻子從樓下打下來一大口盅酒釀,放在朱學休面前,另外拿了個小碗,讓他自己分著喝。
“你慢慢吃,他出去了,一會兒就回轉。”
交待過後,周祀民的妻子就離開了廳,自己忙活去了,看她頭頂上先前的帕子,怕是在廚房忙著做早飯,燒材火。
在贛南,這種情況很常見。
當你上門尋找對方家裡的某一個人時,只要對方不在,或者忙不開,對方家裡端出茶水招待之後,其他的人就會離開,讓你一個人獨坐、靜靜的等待,這說不上對方是不是給你臉色,或者是好不好客的問題,風俗習慣就是這樣。
酒釀是喝上了,但是卻喝的沒滋沒味,朱學休總感覺再這樣下去,他不喝水酒的名聲就會傳的變了味。只是如今,卻是也沒有什麽好的辦法。
就這樣等著,一會兒的時間,周祀民就回來了,領著他出門,身後跟著一位二十出頭的小年青。
這會是誰?
阿公交待的是周祀民一個人,而如今卻是一對。
朱學休左看右看,暗地裡打量,很快發現了其中的秘密。這年輕人和周祀民有七八分像,除了走路的姿勢,面目年輕些外,其它的簡直一模一樣。
這是周祀民的兒子?
見鬼了,仙霞貫許多人都知道,周祀民是有兒子,但是早在十幾年前,只有五六歲的時候就得病死了,家裡現在只有兩個妹子,什麽時候出現了這樣一位後輩?
朱學休越看越好奇,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不知道他老婆看到了這個人,心裡會怎麽想?”
“這裡面有什麽秘密?”
“不對, 都這麽大了,再怎麽也瞞不住,他老婆剛才怎麽像個無事的人一樣,難道真的不曉得?”
朱學休越想越不通,滿腦子跑船,亂七八糟想,想的都是黑暗,忍不住的連連回頭,想看看周祀民的老婆要是這中間從家裡出來,看到這樣子,會不會有一出好戲。
“喀……”
一個爆栗,把朱學休收了魂,抬頭就看到周祀民站在面前,手裡舉著一杆旱煙袋,剛才對方就是拿它敲的腦袋,生疼。
“看什麽看?”
“亂七八糟想,這是我侄子!”
侄子?
“侄子就能像成這樣,簡直就是一個娘胎裡剝出來的,一個模樣。……”
朱學休不太敢相信,但是嘴裡卻是不太好說,只能在心裡嘀咕。
“親侄子,我和他爸是雙胞胎。”
周祀民難道的再解釋了一回,嘴裡沒有好聲氣,道:“你到底走不走,是不是想留下來吃早飯,還是剛才那盅酒沒吃完,不夠勁,想留下來接著吃?”
“你公公讓我到光裕堂吃早飯?”
“這是你想的?”
周祀民接連發問,兩眼一瞪,眼看著就要生氣,手裡的煙杆子再次舉起。
“不是。這是我阿公講的,親口告訴我,不是我蒙你!”
惹不起!
朱學休徹底是還了魂,趕緊搖頭,登上車,回趕光裕堂,回陂下。
PS:陂下,不是坡下,‘陂’字念bei,第一聲(平聲),是小山峰、山坡的意思,陂下村就是指小山或者是山坡下面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