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祀民的侄子名叫周興南,人長的不錯,雖然表現的有些拘謹,但一對眼睛很活絡,精靈活現,不似個老實人,卻不邪氣。
朱學休喜歡這樣的人,但看不順眼,總愛拿這樣的人和自己做比較。
周祀民叔侄不說話,朱學休也就不說話,看著眼前的一對叔侄,腦海裡就想到了自家的叔侄。
朱學休的二叔朱賢忠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離家,偶爾回來過幾回,但僅僅是住上幾天、十幾天,僅憑著這樣短短的時間,朱學休對他談不上有多少感情,更沒有什麽依戀。
朱賢忠死了,邦興公沒有表現什麽特別,或許是事情太多了,沒有讓他有機會表現出來。但是朱學休知道阿公是傷心的,沒有哪個父親不愛自己的孩子。
不過,既然邦興公沒有表現出來,沒有露出傷心,朱學休也不會開口去提這些,這樣會讓邦興公更加的傷心。
十五六裡的路程,差不多一個小時,牛車就回到了光裕堂,前前後後一共花了三個多小時,去的時候慢,回的時候快,等回到陂下時,朱學休隻覺得餓的前胸貼後背,這還是昨天晚上吃過晚飯,忙碌了整整一夜。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哪怕是地主家的小子,也是這樣。長身體的時候,睡覺都覺得餓,還沒到主院,朱學休就想著壯嬸今天做了什麽好吃的,早飯會有什麽菜。
然而——
剛領著周祀民叔侄進了院子,就看見前院滿滿當當的一院子人,擠都擠不下!
“這麽早?”
朱學休看到這麽多人,不覺間有些吃驚。
按照仙霞貫的鄉俗,鄉鄰們托人情、辦事情,不是緊急的事情,一大早、在早飯之前不登門。
然而今天,在吃早飯前,居然是滿滿一院子!
這是什麽調,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其實在朱學休的心裡,鄉親們要辦事,早就早點、晚就晚些,他都沒什麽意見。他和邦興公一樣,對仙霞貫的許多鄉俗嗤之以鼻,談不上什麽吉利不吉利。
只是昨天晚上邦興公差不多四點才睡下,而按邦興公的生活習慣,肯定是早早就起來了的,而這個時間、點數,多半還沒有吃過早飯,等著周祀民一起用餐。
邦興公已經年老,大少爺很是擔心阿公的身體。
這不關乎邦興公會不會因此而病倒,而是朱學休的心裡,就是不情願阿公過度勞累,畢竟年紀大了,精神不比以前,說不定就累垮了。
對於父親早喪,從來沒有見過母親,一直跟著阿公生活,兩個人一起相依為命、一起長大、一塊慢慢變老的少年,你別指望朱學休能夠在這方面和你講道理、論事實,他需要的是阿公長命百歲,一直伴著他,在他身邊。
他很著緊身邊的阿公,這是他唯一的親人。
因此,朱學休最痛恨那種一夥人拉幫結派的前來找邦興公辦事,又胡攪蠻纏、不肯輕易離開的人。要是惹得朱學休不痛快,或者是讓他感覺阿公累了,光裕堂的大少爺恨不得拔出槍來,讓對方長長見識。
比如說現在,朱學休就怒目圓瞪,恨不得把跪在邦興公面前,抱著老爺子大腿,不斷求情的家夥一槍給崩了。
“鄉長,你一定要救救我家長發啊,他才剛剛成年,還沒有十八的足歲啊。……沒有啊,唔唔唔……我的寶貝崽哦,你還那麽小,那麽小!……唔唔唔。”
“鄉長,你要救救他,救救他啊,鄉長……。
” 又哭又泣。
一位年過四十的中年表嫂,抱著邦興公的腿呼天喊地。她的丈夫就在一旁,跪不是,站也不是,緊緊的站在邦興公和妻子身邊,想再靠近些卻又不敢,表現的很是拘謹。
邦興公就站在大門口,左右為難,眼眶裡充滿血絲,顯然這些人都來得很早。
“滾、滾、滾……,不要在這裡打擾我阿公!”
大少爺適時出現,根本就沒有什麽好臉色,拉著一張喪屍臉,拉得老長。
“也不看看什麽時候,現在早飯都還沒吃,餓著肚子,也不吉利!”
“趕緊走開,吃過早飯再來!”
他一腳就把表嫂的老公從邦興公身邊逼遠,再彎腰、下蹲,使勁把表嫂抱著老爺子腿腳的手掰開。
“劉長發去年就18的足歲了,你在這裡鬧什麽?……趕緊走。”
然而,用力好幾次,對方都緊緊的抱著邦興公的腿腳,不肯撒手,這讓朱學休一張臉,瞬時就黑了。
“還不走?我喊人了哈!”
看到大少爺前來解圍,中年表嫂更是著急,死死的抱著,纏住邦興公,死活不松手,嘴裡哭嚎,十指緊繞,硬是讓朱學休無法掰開她的指彎,不肯罷休。
“別,別啊,我的崽,我的崽啊!……大少爺!”
朱學休見到這樣,恨不得一腳把她給踹了,踹的遠遠的,但是對方是個女人,他卻是不好這樣做,只能高聲大喊,想著搬救兵。
“壯嬸、壯嬸……,快來啊,快來把她拉起走!”
壯嬸那是克敵製勝的法寶,尤其是面對女人,面對面前這種蠻纏不講理的農村婦女,那是一個抵倆,說錯了,那是一個抵三五個,幾乎天下無敵。
那中年婦女一聽,登時傻了眼,愣在那裡,眼睛往主院的大門看,生怕壯嬸從那門裡出來。
不過她的一雙手還是緊緊纏住邦興公的腿腳,就是不撒手。“大少爺,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壯嬸許久沒有出來。
朱學休想了想,估計對方不在主院,今天要周祀民下來,請的急,十有八九出去準備各種菜食去了。
“曾克勝、曾克勝,你他麽死了麽,我阿公被人難成這樣,你也不叫人把他們趕走?”
壯嬸忙不過來,那就換成曾克勝。他是護衛隊的隊長,經常和廣大的婦女同胞們打交道,心狠手辣,經常表現得很粗。
粗魯的粗,要不然,要這鄉下,根本打不開局面。
曾克勝相較壯嬸,名聲更廣,許多人都和他打過交道,曉得那是一個粗人,不管你是男還是女。
朱學休這話一出,要喊曾克勝,面前的婦女頓時不依了,心裡害怕,松了邦興公,轉手就抱住了光裕堂大少爺的粗腿。“大少爺,大少爺,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啊。……我的崽,我的崽馬上就沒了啊!”
“別動隊那幫天殺的啊!”
表嫂捶胸頓足,又是哀求,又是埋怨,嚎啕大哭,這回是真哭了,淚水橫流,不是之前的乾嚎,叫嗓子。
仙霞貫的人都知道光裕堂大少爺的脾氣不太好、人又精,要是不拿出真材實料,根本不會買帳。
只是這樣一來,院子裡的人都眼巴巴的看著他們倆,想看看光裕堂的大少爺接下來會怎麽做,會怎麽對待這位表嫂。
不過,大少爺對這些不在乎。
“各位老表、各位表嫂,你們不辭辛苦,遠路來到陂下,那是看得起我阿公,看得起光裕堂。按理我不應該做這麽過分,但是我阿公都六十大幾的人了,昨日晚上四點鍾才睡下。”
“你們有急事,我可以理解,從來也沒怪過你們一大早來這裡,但是……”
大少爺著重的強調了但是。“但是今日不行!”
“是人總要吃飯、要睡覺,何況是這麽多人,我阿公老了!……麻煩你們過會再來,等我阿公吃過飯,休息一會兒,你們再來好不好?行不行?闊不闊以?”
大少爺嘴裡說的是問話,好像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見,但是嘴裡越說,臉色越見嚴厲,說到最後,幾乎是陰沉著一張臉,拉長,在質問。
院子裡的眾人一聽,覺得對方說的在理,自己不全規矩在先,但又有心不甘,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不過很快就有了結果,有人面色松動,腳步往外走。
“謝謝,謝謝大家,謝謝老表,謝謝表嫂。”
朱學休臉色總算是好看了許多,雖然臉還是黑著,但有了笑容,不點的點頭示意,開口道謝。
贛南的民風到底是純樸的,朱學這番話說出來,院裡的人越走越多,不管願不願意,都腳步朝著院門走,慢騰騰。
坐在地上的表嫂見到這樣,顯然也有些意動,不過想了想,又重新抱緊了朱學休。
“不行!大少爺,要是平常我也就算了,今日不闊以,要是遲了,我的崽就到了縣城,再也回不來了。大少爺,我求求你,幫幫我吧,我就這一個崽!”
縣大隊和別動隊的人員夜裡抓過壯丁之後,十裡八鄉幾十裡的人員要匯在一起,所以還呆在仙霞貫,等集合之後再搬兵回縣城,表嫂顯然是希望早早把兒子救出來,不願再拖下去,要不然生死兩難。
表嫂這樣說,但是朱學休卻是不為所動、目光冷冷,曾克勝站在一旁,看到大少爺這副模樣,心思明了,準備著要上前。
見到這樣,表嫂大急,舍了朱學休,又重新抱住邦興公,攬著他的腿腳。
“鄉長,鄉長,你要救救我,救救我的崽。要是去晚了,他們就要進城,到別處去了,我的崽就沒了,沒了啊!”
“嗚嗚嗚……”
表嫂一把鼻涕一把淚,又哭又訴,邦興公站著,面色嚴峻,臉上肌肉跳動,不停的抽搐。
看到阿公為難,朱學休大恨,乾脆利落,一腳就踹了過去。不過那婦女卻是不避不讓,死死不肯撒手,讓朱學休踢了一腳實的,再也不好意思踢出第二腳。
“大少爺,你不能這樣。……人心都是肉長的,你要多理解我們,理解我們這些做父母的。整個仙霞貫,只有邦興公能幫我們,你們要是不管,我的崽就沒了,沒了啊!”
“嗚嗚嗚……”
婦女對著邦興公說完,又轉頭對著朱學休求情,過後,就嗚嗚的哭開了,隻氣得朱學休臉色鐵青。
“什麽不能?什麽不能?……我阿公這麽大了,都快走不動了,還能不能不幫你們嗎?”
“再說現在他也不是鄉長了,你哭有什麽用?”
大少爺表現的很不耐煩,一邊說著,一邊揮手,示意曾克強等人上前,強行要把面前的表嫂拖走。
不過,到了這裡,突然朱學休突然想起,轉頭又對著曾克勝說道:“對了,把洋田姓劉的、姓方的、觀田姓彭的、還有姓陳的送走,我們沒閑情幫他們,這些人都送走!”
“啊……”
這話一出,院子裡就炸了窩,曾克勝直接傻了眼,原來排著隊要出院門的人都轉過頭來,看著朱學休。
洋田村一帶姓劉、姓方,而觀田村、福田村姓彭、姓陳。劉方兩個姓是大姓,兩姓人口比光裕堂的人口還要多,彭姓、陳姓少些,但也和光裕堂的差不多。全仙霞貫就數這幾姓人口最多,接下來才是高田村的周姓。
這幾個姓和光裕堂的人口加起來,已經超過仙霞貫一半的人口,而朱學休說出這番話來,幾乎是將差不多一半的仙霞貫人得罪了,拒之門外。
“為什麽”
有人問出口,眾人議論紛紛。
中國是人情社會,私底下鬥的再狠,臉上卻是不含糊,典型的殺人不見刀子,贛南人也是這樣,沒有誰會這麽不理智,將這種話宣出口,這是犯了眾怒,更何況這已經是仙霞貫一半的人口。
眾人紛紛不解,不敢相信這是出自於光裕堂大少爺的口。
“為什麽?……”
朱學休嘴裡重複一遍,眉角一揚,嘴上就來氣。“剛才不是說人心都是肉長的麽,我們光裕堂庇護了仙霞貫這麽多年,但是你們是怎麽回報我們的?你們不將谷米糶給我們也就算了,居然連國家賦稅都不繳。從去年底到現在,還是光裕堂幫你們墊出來的!”
“這麽一大筆錢,不要說拿出去放。就是平白借給人家,對方也是感恩戴德,說不定就搖尾巴,會喊公公婆婆。你們倒好,居然恩將仇報。為了兩塊錢票子,在那狗屁倒灶的陳情書上簽字,把我阿公拉下來!”
朱學休想起阿公沒繼續當鄉長,被人拉下來,心裡就來氣。氣一上來,嘴巴就毒,目光狠狠在院子裡掃來掃去,頂著眾多鄉親的視線,目光凌厲。“你們覺得他們親,聽他們說的話,和我們非親非故,沒有人情,沒有交往,那你們還來這裡做什麽?我們憑什麽要幫你?”
“憑什麽?”
大少爺發飆了,怒眼圓瞪,怒視著一切。
話說到這裡,院子裡的眾人,不管是不是姓劉、姓彭、姓方、或者是姓方的,或者是其它姓氏,等朱學休的目光掃過,都一一的低下了頭,不敢再與他對視。
“曾克勝,把他們送走。”
“讓他們各找各媽,找自己族裡的人去解決,別人能讓他們聽話,自然能幫他們解決問題。不要到這裡來纏著我阿公!”